正文 忘川 — <沉雪>10.

满目的白。

空气中犹残留着余灰的气息,原本喧闹喜气的折花山庄,此时一片沉寂,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今日本是折花山庄与药王谷的大喜之日,谁知如今一夕之间,由红妆换了白妆,由喜事变成了丧事。

来赴宴的宾客,来了又走,不过一会儿,大夥便都散光了,唯独庄主与谷主面色悲恸的待在灵堂主持丧仪。

庄主极为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因此选用的棺木是上好的檀木雕成,就连雕饰亦是极为精致,他坐在一旁,想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禁悲从中来,哭得痛不欲生。

整座灵堂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悲伤,空气沉重的压得人欲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打破了一室凄凉,却是一黑衣女子,盯着堂前的两块牌位,目光闪烁。

她走上前去,看着那两块并列的牌位,眼里闪着泪水,唇角却是扬起一抹微笑,哽咽道:「生前你所期盼的,现下,你终於得偿所愿了。」

堂前的两块牌位,并列於案上,而上面写着的正是花凝雪与花逸尘的名字。

庄主闻言,似乎察觉到话里有异,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了立在堂中的女子,沉声开口问:「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有风自门外袭来,带来一丝凉意,拂过满室的白幔,於风中飘扬,亦拂过她漆黑的发,於风中凌乱,她却毫不在意,只悲凉一笑,道:「这些事,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麽?」

窗外,一道闷雷倏地响起,刺眼的电光照在了他的脸上,那一瞬间,有什麽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顿时浮现出来,拼凑出了一个,他隐隐察觉、却不愿面对的真相──

那麽多年,花逸尘对花凝雪的爱护,为了治好她的旧疾近乎偏执的坚持寻找解药,以及花凝雪从小对哥哥的异常依赖……

他从前只道是兄妹情深,莫非……?!

思及此,庄主的面色倏然变色:「这不可能!」

彷佛是被女子的一番话点醒,除了庄主的倏然变色,一旁的药王谷主则是眼神闪烁,不发一语。

一室沉寂。

就在这一片诡异的沉寂中,忽然,一道轻笑声显得格外突兀,众人皆是一愣,寻声看去,但见一旁的角落里,柳川不知道什麽时候就站在那里,一张脸上满是颓败之色。

他走上前来,看了一眼那两行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随即才转头看向了堂前的庄主,缓缓开口:「怎麽不可能?世伯,其实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他顿了一顿,目光闪烁难辨。

「小雪……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一句话,庄主的脸色顿时变了几变,半晌,终是颓然,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向来威严的脸上此时竟透着一股老迈的气息。

没错,小雪……确实并非他的亲生女儿。

名满江湖的折花山庄千金花凝雪──并不是庄主亲生的女儿。

十六年前,彼时的折花山庄犹是个名气不大的江湖派系,庄主亦仍是个血气方刚,满脑子江湖道义,初入江湖不久的侠士之一。

当时庄主的一个结拜兄弟,因为不慎招惹了朝廷,故被捕入狱,落得个满门抄家的下场,那个时候,他的夫人方才诞下孩子不久,他们不忍稚子甫出生不久即遭此劫,故托庄主代为抚养。这一养,就是十六年。

从最初的责任,到她开口唤的第一句“爹爹”,及她每一次的病发,看着与她同龄的女孩儿都能开心的嬉闹,她却只能久居闺房,日日与药石为伍,他的心亦跟着不舍,也会闷闷的发疼,恨不得能将世间美好的一切捧至她的面前──只为她安好无忧。

她不是他的孩子吗?其实,从什麽时候开始,他的心底早就已经将她当做他的真正的女儿了呢?

她不是他亲生所出,却是他打从心底认定的女儿。

他也曾犹豫,也曾懊恼,他不是不知道花凝雪与花逸尘之间那种隐密而深邃的情感,也曾想过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他们,然而世俗、礼法、伦常、舆情都摆在那里,就算明知道他们并非是亲生兄妹,但在众人眼中,他们就是一对兄妹,他能真的做到无视天下众人的目光与指责,将他们推出去麽?

他,做不到。

庄主闭了闭眼,良久,才自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与思绪中抽离,他黯然的目光望向一旁的柳川,声音嘶哑,「川儿,是小雪……辜负了你。」

柳川轻轻一笑,那笑,比风更轻,却融世间之重,他仰头闭眼,叹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我们……都辜负了他们。」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那一日花逸尘一身狼狈,近乎半晕半醒的,在魔界长老之女琉羽的护送下回到山庄,只为了亲手将那株雪见草交到他手上。

他耗尽精力,不顾自己的生命,救活了花凝雪,自己却伤势过重而死。

亲眼看见花凝雪服下了解药後,他一直以来苦撑着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未免花凝雪醒来之後看见自责,便让柳川陪着送他回房。

柳川扶着他躺下,看着他虚弱得毫无生气的模样,与先前意气风发,身为武林最年轻的盟主之时相差甚远,判若两人,心里越发的难受。

他抿了抿唇,终於问出了一直以来在心底臆想过无数次,但他始终没问出口的问题:「你这麽做,她却不能知道,你也不能陪在她身边,这样……你不後悔麽?」

没有意料中的惊诧或尴尬,花逸尘只是扯了扯唇角,微微一笑,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里却透着显而易见的一抹温柔。

那是独对於妹妹花凝雪的温柔。

他说:「往日被困於心,受缚於己,如今能得偿所愿,有何不可?」

这个时候,柳川便明白了──他输了。

在这场感情里,他从来就不在其中。经年一曲故人戏,独有不被爱的人,从来就只是看客。

也是这个时候,柳川才明白,原来对於一个人的情感,是真的可以为了对方付出性命,唯愿对方安好,而不求他想的,超越男女之情,比亲情更甚的情感。

於是,他选择了成全。

站在多年好友的立场,他成全了花逸尘最後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心愿,瞒着花凝雪,骗她的哥哥云游四海去了;身为一个爱慕之人的立场,他成全了花凝雪的选择,与她成亲。

尽管……他早就知道,她心里深深藏着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们分明是世间的一对有情人,却偏偏错负,一生错过。

是谁负了谁?

柳川抬头望向了一旁窗边琉璃花瓶里插着的、早已枯萎的粉色花枝,想起了那一日在玉京同花凝雪在桥边小筑,她站在树下,第一次见到霜凝花时的样子,像是误入凡尘的仙子。

那样的她,才是他心中爱慕的样子。

一直沉默的药王谷谷主似乎已经察觉到什麽,他看着站在眼前不远处的柳川,却已经不是记忆里的那个高傲又爱说笑的小徒弟,他的身影在模糊的光影下,无端地竟有些陌生。

他沉吟半晌,终是开了口问:「川儿,你若觉得不甘,便不必委屈自己,药王谷……永远都是你的靠山。」

他向来护短。

虽然他与庄主是有几分交情,却不代表可以任由旁人欺负徒弟。

庄主闻言只是沉默,柳川却是一愣,随即转过身来,笑了一笑,摇了摇头。

他曾努力过,追求过,奢望过,也茫然过,最後却在问出了那个沉在心底的疑惑後,一朝梦醒,恍然大悟。

其实,哪里有什麽答案。

花逸尘他其实一直知道花凝雪要的是什麽,从头至尾都知道。花逸尘这个人,年纪轻轻便能凭一己之力做上武林盟主,协调江湖派系之事,运筹帷幄,洞悉世事,又如何看不破自己妹妹的心思……

是要执着所爱,还是放下所念?

他早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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