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零八分,我死了。
我蹲在床边,看着掉在地板上的手机,萤幕上的时间显示九点零八分。待机图案是他的照片,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对镜头笑得很灿烂。就是这个笑容,抚慰了我好几晚的寂寞。
除了今後的每一晚。
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自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死亡的样子,似乎看起来跟睡着没两样。当我醒来时,我已经站在床边了,死前被我不经意打落床底的手机,显示九点零八分。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一切看起来竟和平常无异。
恍惚着,我离开了家。经过一楼的管理员时,这位一向会热情和我打招呼的大叔,这一次并没有理我,专注地看着电视新闻。
也许是我少了脚步声。
外面下着大雨,路人踩着匆忙的步伐撑伞经过我身旁。走在不算热闹的街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又或许,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走了三条大街,拐了一个弯,走入一条小巷。我爱的他,就住在其中一间公寓里。他家一片黑暗,看来今天又加班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待他回来。
面对一室黑暗,我发着呆,胸口意外平静。
宁静的时刻里,我想回忆点什麽,却恍然发现自己已成他人心中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那边传来一些声响,他回来了。
当大灯一亮,好多天没见的他出现在我面前。额际的发丝以及肩膀处都带点水珠,看来似乎稍微淋了一点雨。他没有注意到沙发上的我,甫进门就匆忙地放下公事包,随手拿了几件换洗衣物进入浴室。
外面的雨声和浴室的水声交织着,我倾耳细听,一向习惯在洗澡哼歌的他,这回不哼了。
他的嗓音很柔,但不失男生特有的磁性,唱起歌来很好听。虽然技巧不及专业歌手,偶尔也会小小走音,但哼起歌的他总是那麽可爱。尤其是当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时,他把头靠在我肩上哼曲的模样。
忘了是哪一年,我无意间听到他的歌声,只是称赞了这麽一句话,从此,唱歌变成了他的兴趣之一,更养成在洗澡时也哼曲的习惯。
但这一回他不哼了。
也许不只这一回,又或许是我跟他分开的这一百九十八天。我不禁开始产生这种假设,却又笑自己的痴愚。尤其是那种带点期待的心情,只是突显愚蠢。
逝去的人不该抱有期待的。
当他走出浴室,一如往常地用毛巾随意把头发沥乾,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随手开了电视,按着遥控器的手没有停过。
我坐在他身边,没有看电视,只是瞧着他的侧脸,如同以前我在他身边那样。这样的小习惯总是会被他发现,每次他都会先轻轻打我一下,之後便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今天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我开始怀念起那样的日子了。
他放下遥控器,电视最後停留在黑暗的画面。外面雨声依旧,室内没了电视闹声,坐在他身边的我能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以及最後那一声叹息。
怎麽了?
我想问,也想抹去他眉宇间的那股哀愁。
但是我把我的身体忘在家了。
当然,他还是没发现我,反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萤幕上是我的照片,是他趁我不注意时偷拍的。
又一次,他叹了一口气。
他的视线停在萤幕上的某一个名字好一会儿,才拨下号码,不知道那个名字的主人就坐在他身边。直到那头传来语音信箱的讯息,他才放下手机,没有留言。
这是我们分手第一百九十八天,他打给我的第一通电话。
可是,我再也没办法按下接通键了。
亲爱的,请把我的号码给删掉吧,就如同我对待自己的性命那般。
再也没有回头机会地删了。
当晚,他睡下的那一刻,我就在他身边,哪里也没有去。
我明白即便我对自己无情,对他仍是留恋。
看着他的睡颜,心底深处似乎又开始悸动,不自觉重温初识他的心情。
那时每次看到他的笑脸,心总是会跳得很快。可这一次我的胸口已是平静,空荡的平静,再也无法为谁留下回音。
只因我把所有一切都留在今晚的九点零八分了,包括心跳。
亲爱的,刚才你试着打给我,是因为想我了吗?
可惜我还是没办法问。
更多的是,我不敢问。
隔天是假日,他没有上班,一整个早上都待在家里。
不知道被我留在家的身体是否已有人发现?
我希望他别开电视,别看新闻。幸好,他没有开电视,只是回到房间打开广播,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种模样,这般沉默,这般愁容。
亲爱的,怎麽了?
我也躺在他的身边,躺在那曾是专属我的位子上。
这时候我才发现,许久不见,他憔悴了许多,眉角间扫了几分不适合他的忧郁。记忆中的他,一向是个爱笑的男生,我常常形容他是成熟的躯体内住着一个顽皮的大男孩。
他又拿起手机,盯着萤幕半晌。我以为,他的下一个动作便是再次拨给我,可惜并不是。
他下床,从书柜的最下层拿起一本厚重的书,接着坐在桌前,轻轻翻开第一页。
我认得那本书。
与其说是书,倒不如说是一本回忆。上头贴满了我们的照片,而下方是他亲笔写下当时发生的一切。每一字一句,显现出了他内心深处最纤细的那块领域。外表看似豪放不羁的他,笔下的文字却比谁的心思都细腻。
他说过,回忆就像一本书,得付出时间才能翻开下一页。
我还记得,第一张照片是我们高中初次约会的情景。那时我们对彼此都很客气,连手都不敢牵,只吃了一顿饭就结束了第一次有点尴尬又有点害羞的约会。照片上头,我们坐在某间餐馆,对镜头露出腼腆的笑容。帮我们拍照的店员,大概也看不出来我们是对情侣吧。
不过这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久到我几乎快忘了,忘了我们曾有过对爱情懵懂无知的岁月,忘了我们从初时的青涩,进而热切渴求着彼此。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才想起这些事情。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有和我同样的心情。
我站在他身旁,而他静静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每看一张照片和一段文字,我彷佛徜徉在时间的洪流里,只属於我和他的回忆如同幻灯片在眼前一张换过一张,所有高兴的悲伤的吵架的每一刻,全被他以文字记录了下来。
每一张静态的照片彷佛活了起来,当时的情景甚至天气全都活灵活现的在脑海中上演,最终停留在一年前的一个画面,回忆在此静止。
或者是说,永远地停止了。
照片上头的我们,坐在法国巴黎塞纳河旁的露天咖啡馆。而照片下头,他只简单写了四个字:求婚成功。
短短四个字的背後,我们早已经历了许多外人无法想像的痛苦。
曾经,我们跪在他爸妈面前请求原谅。
曾经,我以为他爸妈可以接受我。
直到他的母亲因为他的儿子是同性恋气得病倒,最後住院了。他们家人仍然拒我於门外,仍然视我如破坏他们家庭的凶手。
争吵开始在我们之间发生,疲惫、难过等负面情绪早已取代当时求婚後对未来的憧憬。
不过,成为这段爱情的致命伤不是争吵,不是他家人的反对,而是他的犹豫。
“对不起,我们还是先分开一阵子吧。”
终於,他提出这句话,而那时离求婚才过了几个月。我没有挽留,只是默默把戒指还给他,作为无声却也是最有力的回答。
曾经我以为真爱的力量可以克服一切,然而在现实面前我却只剩躲起来舔拭伤口的力气。
但我不怪他以家庭为重,身为孤儿的我,也曾渴求过家庭的温暖,更向往有他在的家庭。
只是到现在,我仍然是个孤儿。
亲爱的,我真的花了好长时间来准备和你一起迎接未来。
但对於没有你的世界,我不知道该怎麽准备,也不敢面对。
最後选择亲手扼杀太多未知数的未来。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比谁都庆幸自己已不再是你的负担。
终於,他阖起那本书,动作轻柔地放回原位。这本回忆,注定没有结局。
他拿起手机,拨了一组号码。
「喂,姊,妈有好一点了吗?」
「我今天放假,想早点过去看妈,可以吗?」
「好……我等会就到。」
听到他略显卑微的语气,我不禁感到心疼。
那时最先发现我们并非只是朋友的人,就是他的姊姊。一直以来,我们对於恋爱这事掩饰得很好,虽然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交往,但从来没有被周遭的亲友发现。为了不露出破绽,我们甚至放弃同居的机会。
可是当我们准备好和他的家人坦白时,却先被他姊姊发现了。就如同电视剧中演的,我们在他房间一次接吻被发现了,接着就是家庭革命的开始。
他爸爸大为震怒,他妈妈伤心失望。
对於这一天,我们早有心理准备,只因这大概是世上每对同志情侣都要面对的路。不过我没有料到,这条路比想像中的难走太多。心理上造成的精神折磨,往往比预期中还要更难熬。
他们家人之前以为我是他的好朋友时,对我很亲切。知道我是孤儿後,对我更是如同亲人一样,让我嚐到家庭的温暖。那段时间很开心,真的。
事发之後,孤儿的身分却成了箭靶。他们说,我是不正常的人,所以诱拐了他们家的宝贝儿子。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刺中我心底最脆弱的深处。
我明白这些事情迟早要面对的,可是我没想到心会这麽痛。
彷佛被世界孤立了。
但我没有怪过他的家人,只因他们曾经给过我家庭的美好。正因为之前太过美好,显得我在黑夜中一个人是多麽无助。
这种无助感,到此刻仍在。
即便如此,我还是跟随着他回去老家一趟了。在我们分开後一阵子,他妈妈就出院了,现在留在家中安养身体。
回到熟悉的场景,看到熟悉的人,我的心情却格外平静。逝去的人本来就不该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我们走到他妈妈的床前,他姊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接着,他跪下了。
「妈,求求你,原谅我吧。」
「你还不死心吗?」首先开口的是他姊姊,「你们都分手半年了,还天天来跪,有用吗?」
「我们没有分手,只是暂时分开。」跪在地上的他,神情是那麽坚定,就如同那天求婚一样。
「他知道你天天来跪吗?」我在他姊姊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心疼。
「……他不需要知道,当初追他的人是我,开口向他求婚的人是我,向他提分开的人也是我,所有一切该负责的人是我。」
他姊姊叹了一口气,「可是你们没有再联络了不是吗,或许他已经有了别人。」
「那我会祝福他。」说这话的他,眼神落寞了几分。他握紧拳头,又说:「不过,直到你们原谅我之前,我不会去找他。」
「一辈子都不原谅呢?」
「如果这是你们希望的,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去找他,但我也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他的语气坚定如昔,可我却动摇了。
从头到尾,床上的妈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始终盯着窗外,一语不发。他跪了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我一直站在旁边看着。
曾经,我也在他身边跪着,为这段爱情乞求一丝光明。
我以为黑暗已是终局,如同我死前阖上眼所见的那片黑暗,光明始终只配那些可以在太阳底下谈恋爱的情侣拥有。
所以我才会接受他提出分开的要求,即便当时我已伤痕累累。
可是我不懂,我不在了,他为何还要跪着?
这一切都来得那麽突然,不管是他的执着,还是这段对话,都让我措手不及。
亲爱的,请起来吧。
亲爱的,我已经死了。
直到他姊姊把他赶出房间,他才黯然神伤地走出家门,为这无法获得的原谅难过。讽刺的是,自昨晚的九点零八分开始,所有一切的原谅已变得毫无价值。不论是对这段感情,还是对我身为孤儿的不公平,甚至是对这世上所有不被允许的爱情。
大雨依旧,可是站在家门外的他,没有马上进车子里躲雨,只是怔然地站着,任由雨淋湿着。
站在他身边的我,已无帮他撑伞的权利。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回家了。
宝贵的假日,就这麽花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上。
回到家,他先是换下一身湿透的衣服,接着穿上乾净的短袖短裤。这时候,我才清楚地看见他膝盖的伤。左右各有一片极为明显的瘀青,看来是因为这些日子天天跪着所带来的伤。
他熟练地为自己擦上药膏,过程中从未听他喊疼,这样的情景似乎已经重复好些天了。
可在他身边的我,看着却是心疼无比。他坐在沙发上,而我跪在他面前,检视他的伤势。
最後,我把头靠在他的腿上,阖上眼。
看到今天的情景,我再也没有坐在他身边的资格了。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已经把永远陪伴你的权利留给下一人了。
但我明白我的个性,善妒又胆小,大概无法洒脱地让出你身边的位子,所以我让死亡带走我忌妒的权利。
不要再去乞求无谓的原谅了,好吗?
这时,熟悉的铃声打断我的思绪,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按下扩音键。
「妈说……明天想见你一面。」电话那头,是前一小时才见过面的姊姊。
「真的吗!妈说了什麽?」
他几乎是从沙发跳了起来,语带兴奋。
「她没说什麽,她只叫你明天早上过来一趟……还有他。」
「妈原谅我了吗?」
只见他高兴地拿起手机,直接靠在耳边讲,但接下来的对话我没有再去听了。
我不敢听。
我明白,对於自杀者最大的惩罚,就是给予他後悔的情绪。我以为,死亡可以带走许多苦痛。但我忘了,後悔往往是事後的惩罚。
直到他挂下电话,我还是跪在他面前,茫然地忏悔地跪着。
他笑得很开心,或许是他已取得原谅,但我却永远无法获得原谅了。他没有放下手机,又拨了一通电话。我知道,电话那头是谁。
「我们可以出来见面吗?」他说。语气抱有期待。
「我……很想你。」
「对不起……」
「我很想听听你的声音,听到留言可以回电吗?」
沉默了几秒,他还是挂上电话,脸上的笑容看来有些寂寞。
他不知道,我就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我再也没办法开口说话了。
这一刻,我突然希望我们并没有相识过,这样我就没有机会伤害他了。
客厅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钟。
我不禁自嘲想着,如果这个原谅可以早二十四小时来,或许还在家的我会起身接过电话,接着一起庆祝这段死而复生的感情。
但今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原谅何时会来,或者根本不会来。
若问我是否已後悔,我连回答的权利都没有。
突然,他站起身来走进房间,出来时手上已经拿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黑色的,四方形的。里头的东西我曾经见过,就在一年前法国巴黎塞纳河畔的露天咖啡馆。
里头曾是我对未来的希望,但现在成了绝望。
他抄起钥匙,像是有急事地冲出家门。我跟着他坐上车,祈祷车子的方向不要是我熟悉的路线。可惜,我总是事与愿违,这世上的每一件事情总要跟我作对。
到了熟悉的大楼前,他又打了一次电话给我。再得不到回音後,又走到一楼管理员前,问起我的事情。
「我这两天没看到他。」管理员如此回答。
原来,我不只杀了我自己。
我离开他们,慢慢地走上楼,走回我的家。他们交谈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但一切都无所谓了,不是吗。
踩过一阶又一阶,这句话一直在我心中浮现。
原来,我不只杀了我自己。
我还杀了他,杀了他半年求来的原谅和希望。
走进屋内,走进房间,我看到昨晚九点零八分被我留在床上的身体。经历了一天,那张面容早已不再安详。
床上的人,你也後悔了吗?
地上的手机萤幕显示四通未接来电。原来在我离开一楼後,他又打了一通。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我到现在才深刻感受到深不见底的绝望,好可怕。
我不禁摀住脸,可惜即使我闭上眼,眼前所见仍是黑暗。
我死了,我的躯体死了,但我的心还活着。
那份爱也还活着。
他也还活着。
这世界的一切都还活着。
但我死了。
我不想认清的事实,此刻正无情地上演着。
我想重生,但床上这具失温的躯壳再也容不下我的天真。
门口传来声响,我知道他进来了。
脚步声逐渐逼近。
亲爱的,请原谅我。
原谅我的懦弱。
原谅我再也无法陪你翻下一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