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在一个平静的年代,在某个平静的村落里,有段不平静的友情。
东边的大宅院住着一位叫段胤龙的男孩,西边的小民宅住着一位叫李大牛的男孩。两人的家中间隔着一条溪流,也是这两位男孩几乎天天玩耍的地方。
段胤龙从小身子弱,整个人看起来瘦巴巴的,体型比同龄男孩整整小上一圈。因为身分的关系,大家都叫他龙少爷,唯有李大牛总笑他是条「病龙」,外型和名字完全不相衬。
他也不甘示弱,回骂一句「傻牛」。接着,两人就玩起你一句病龙,我一句傻牛的幼稚游戏。这种情景天天上演,旁人早已司空见惯。
相较於段胤龙的瘦小,李大牛人如其名,身子壮得像条牛,力气也特别大,身形更是比同龄男孩整整大上一圈。因为长期帮忙农作,皮肤让艳阳晒得黝黑,跟段胤龙的病态白形成强烈对比。
李大牛长相老实,给人憨傻的感觉,事实上个性也的确如此,才让段胤龙取了个傻牛的外号。
善良的李大牛,常常让人占了便宜还不自知。即使认清被欺负的事实,也只是无奈的搔了搔头,从不挟怨报复。
善良的李大牛,因为个性太过无趣,身边朋友并不多,只有段胤龙肯跟他斗斗嘴,玩玩竹藤编织的球。
善良的李大牛,其实有个不太善良的兴趣。他老爱在嘴上欺负段胤龙,接着看对方白皙的脸蛋气得红通通的,回骂他的音量也变得颇有精神。因为,李大牛觉得……只有这时候的段胤龙看起来不像病龙,有活力的样子可爱多了。
背景出身还算富裕的段胤龙,因为身子虚弱,鲜少到外面接触人群,所以也没什麽朋友。唯有一次趁着爹娘不注意时,跑到溪边游玩,结识了李大牛。从此便天天偷溜出来,和这条傻牛斗嘴消磨时间。
起初,段老爷和段夫人还阻止他出门,不过看到他认识李大牛後,变得比从前还有精神,也不见从前病恹恹的模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每天,段胤龙都会到田边等待李大牛忙完农事,再一起到处溜达。溪边、山上,都留下他们玩耍的足迹。偶尔他们会到村里的市集恶作剧,不过碍於段胤龙的少爷身分,被戏弄的人只得脸上堆着笑,敢怒不敢言。
之後,村子里的人都知晓东边有位龙少爷,西边有位李大牛。
病龙和傻牛,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在十三岁那年,这对好朋友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小名盈儿,是村里某间客栈掌柜的女儿,样貌娇俏可人,那双盈满笑意的水眸深深掳获了两位的目光。病龙和傻牛,有阵子老爱往客栈里跑,不为什麽,就只想看在客栈帮忙的盈儿姑娘。
久而久之盈儿也认识他们,偶尔会和他们坐在客栈门外谈天。
不过盈儿已经十六岁,足足大他们三岁,已经到了婚嫁年龄。实际上,掌柜也早已将盈儿许配给某户人家。盈儿出嫁当天,她穿上象徵幸福的凤冠霞帔,坐上八人抬的花轿。段胤龙和李大牛,躲在某处看着逐渐走远的大花轿,心情甚是复杂。
「傻牛你哭什麽!」
段胤龙见到李大牛竟然开始哭了出来,也慌了起来。
「盈、盈儿姑娘……」
李大牛望着大花轿离去的背影,不顾旁人的目光,眼泪扑簌扑簌地掉。高大的身子配上哭泣的表情,那模样说有多怪就有多怪。
「别哭了傻牛!」
看到有一些人往这边看,爱面子的段胤龙拉了拉李大牛的衣袖,低声在他耳边劝道,语气不甚耐烦。
「病龙你不也喜欢盈儿姑娘麽,她嫁人难道你不伤心麽!」李大牛孩子气地甩开段胤龙的手,哭声反而变大了,引来周遭旁人的窃窃私语。
被这麽一甩,段胤龙的怒气也上来了。
「伤心什麽!我、我以後一定可以找到比盈儿姑娘更美、更温柔的姑娘当我媳妇!」段胤龙的少爷脾气又跑出来了,声音吼得比李大牛的哭声还大。
「你、你……看你这副瘦巴巴的模样,还有谁肯当你媳妇!」鲜少发脾气的李大牛停止哭泣,开始和段胤龙斗嘴起来,盈儿出嫁的事暂且被他抛在後头。
「你才是呢!一副粗手粗脚的样子才不会有姑娘愿意接近你!」
「你、你这条弱不禁风的病龙!」
「你才是徒有一身力气没脑子的傻牛!」
「病龙!」
「傻牛!」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没完没了。
之後,两人好几天都没说上话,就算见面了也都别开头,不理对方。最後,还是段胤龙耐不住寂寞,偷偷到田边去看李大牛。忙完活的李大牛,见着段胤龙偷偷摸摸地躲在农具後面,倒也没说什麽,只是捧着用油纸包起来的热包子,走上前,把其中一个包子递给他。
这是村口老张卖的猪肉包子,是李大牛偷闲溜出去买的,也是段胤龙最喜欢吃的包子。
蹲在农具後面的段胤龙,抬头看着李大牛,没有说话。
李大牛也低头看着段胤龙,晃了晃手上的包子。
於是,病龙接下傻牛无声的示好,两人和好如初。
时光飞逝,两人皆已二十岁。李大牛不负父母给他取的名字,身体比以前更加健壮精实,身高足足比段胤龙高出一个头,不变的是李大牛善良老实的个性。
而段胤龙也从小少爷长成一位温文儒雅的公子,褪去儿时的稚嫩,长大的段胤龙生得比以前更俊美了。虽然身子比以前强壮许多,但站在李大牛旁边时,身形看起来依旧稍嫌单薄。
即使李大牛比以前机灵多了,段胤龙还是称他傻牛。
即使段胤龙比以前高大多了,李大牛还是唤他病龙。
即使两人都长大了,依然是从前那对爱斗嘴的好朋友。
不过,毕竟两人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段胤龙的双亲开始帮他积极物色媳妇,几乎天天都有媒婆上门。选来选去,最後段夫人相中一位名唤晴玉的姑娘。晴玉的气质和盈儿相仿,论长相略胜盈儿一筹,琴棋书画样样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於是,他们找来段胤龙谈好亲事,决定找一天下聘。段胤龙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况且婚姻大事一直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由双亲安排。纵然他连晴玉姑娘是圆是扁都没看过,只从他人口中得知她的事情。
当李大牛得知此事时,开始闷闷不乐起来,也不怎麽和段胤龙斗嘴了。
「怎麽,看我比你早一步娶媳妇,觉得不甘心了?」
段胤龙看李大牛坐在溪边的石上,一脸郁闷的样子,忍不住戏谑他一下。不过,李大牛只是拾起一旁的小石子,丢入溪水中,完全不看段胤龙。
「我听说晴玉姑娘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恭喜你了。」闷闷的语气,根本找不出一丝真心的祝福。
「怎麽,你还惦记盈儿姑娘麽?你这傻牛,人家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别痴心妄想了。」
「我哪有……」李大牛又丢了一个小石头,溅起的水花如同他的心情,始终无法得到平静。
「不然你为什麽听到我娶媳妇……那麽不开心?」段胤龙用手肘推了推李大牛。
「我只是、只是不甘心你比我早一步娶媳妇!」李大牛站起身来,对着比他矮一个头的段胤龙吼了一句。不待对方反应过来,竟转身跑走了。
「真是一条傻牛……」段胤龙看着李大牛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去追李大牛,只是坐在他刚才坐的大石上。
「你以为我真的想娶媳妇麽……」
段胤龙盯着眼前的溪流,喃喃道。
溪水依旧像儿时那般清澈透明,但他对傻牛的心情却不同以往。
隔天,段胤龙还是拒绝这门亲事了,任凭双亲怎麽说服,他就是铁了心不答应,跟那晚顺从的模样丝毫不同。
当这消息传到李大牛的耳里,他难得地主动跑来找段胤龙。
「你……你怎麽拒绝了?」段府外,李大牛气喘吁吁,看得出来是急忙赶来。
「你还没娶媳妇,所以我不能先娶。」
「什麽意思?」
「因为我要先看你的媳妇生得如何,然後我定要找一位比她更漂亮的姑娘。」段胤龙露出贼笑,故意挑衅李大牛,就像儿时那般幼稚。
但李大牛沉默了。
其实晴玉已经是村中最漂亮的姑娘了,除非他自己跑到村外找媳妇,否则也很难找到比晴玉还漂亮的姑娘。
李大牛不傻,所以他没有说破。
段胤龙也不笨,他早已看出李大牛的心思。
但身为同性的两人,对於心中的感情始终保持沉默。
一年後,边疆传来外敌侵犯,本来平静的国家登时战事连起。他们居住的村落位於国界,更是首当其冲。许多居民开始收拾包袱,搬到稍微安全的地方。兵力吃紧,国家急迫徵召所有强壮的男丁送至前线保家卫国,其中包括李大牛。
而段胤龙因为身子比寻常男子单薄,加上段老爷花了大笔钱贿赂军爷,才保住段家唯一的命脉。
本来段胤龙想尽办法保住李大牛,却是徒然。段老爷遣散所有下人,变卖祖产,准备带着一家三口逃离此地,哪来多余的钱财来保住李大牛呢?更何况,李家父母还要靠李大牛投军换来的钱,搬到别处生活。
两人在一起多年了,段胤龙本来以为即使娶妻生子,到死也不会离开村子……离开有这条傻牛在的村子,丝毫没料到会有别离的一天,这种剧变让段胤龙更加无所适从。
李大牛离开村子的那天,两人又相约在溪边,也是他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李大牛带的行李不多,只是简单背一个布包,身上也穿着平时干活的粗陋布衣。在李大牛离开後,段胤龙也要随着家人离开这里了。
李大牛手里拿着油纸包,递到段胤龙跟前。「这是我托老张做的,也许以後都吃不到了,所以我拜托他多做几个,你路上可以慢慢吃。」
段胤龙看着他手上的包子,不由得开始鼻酸起来。
「你这傻牛,都这个时候了,还花什麽钱。」
老张做的包子虽然好吃,但为人是出了名的吝啬。在这种危难时期,这条傻牛想必花了不少银两,才促使老张做这些包子吧。
李大牛憨憨地笑了,没说话。
段胤龙看了李大牛一会儿,没有接过手中的包子,只是走到旁边的一棵垂柳前,折了一枝柳。
他默不作声,以那枝柳条换了李大牛手中的包子。所有不能说的、不敢说的话,全都寄在柳条上了。
两人相视良久,竟一时无语。
「等局势好一点,我会回到这个村子来。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答应你,帮你找一门好亲事,娶一个比盈儿、晴玉姑娘漂亮的媳妇。」
最终,段胤龙还是决定将那句告白搁在心中。离别在即,他不想扰乱李大牛的心思,即使两人之间只剩友情已足够。
「不,若我能活着回来,你做我媳妇。」
不是请求,而是极为坚定的口吻,让段胤龙彻底怔住了。李大牛那晒得黝黑的脸蛋,登时染上一抹红晕。
段胤龙也是。
傻牛不傻,他懂得把握机会,尤其是在这种动荡局势,随时有可能会失去开口的机会,到那时後悔也是枉然。
「好,若你活着,我就做你这条傻牛的媳妇。」
段胤龙笑了,却是悲喜交杂。
看着李大牛离去的身影,段胤龙似乎能体会当年李大牛望着大花轿哭泣的心情了。胸口彷佛被掏空了一样,疼痛难耐,疼到他都想哭了。
他还有一件事情忘记告诉傻牛,他会喜欢老张的包子,不是因为包子美味,而是当年他在午膳时间偷溜出来,结果在溪边饿到发昏时,才第一次见面的傻牛就把手中的包子分一半给他。
自那之後,每次段胤龙吃到老张做的包子,总会忆起那天的情景。
段胤龙抱紧热腾腾的油纸包,告诉自己,等下次和傻牛见面时,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纵然,那已是在多年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