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後S城
01
LIK是詹旻中在S市最喜欢的酒吧,不过好几个月没去了,她是S大学的讲师,入职半年多,第二学期才有空在周六跑出来喝一杯。
「Evan,最近有没有什麽新产品?」詹旻中和吧台的调酒师Evan寒暄到。
「亲爱的~你怎麽这麽久没来了呀,大半年了都!」尽管很久没见面,但是Evan和旻中打起招呼来却一点也不生疏,他关切地问道。博士顺利毕业了吧?
「嗯……中间有点儿难产,不过好歹生出来了。」詹旻中调侃道,两人会意大笑起来。
「今天喝什麽,我刚发明了一款酒,给你试一下好不好?先说好,我请客哦,庆祝我们詹博士顺利毕业!」
「好,来一杯!」詹旻中豪爽地说。
旻中专注地看着Evan调酒,他的动作优雅娴熟,杯子和酒瓶在他手里被把玩地如行云流水。
酒杯刚放到旻中面前,Evan就被另一位客人叫走。
旻中端起酒杯兀自啜饮起来,她转过身去看红灯绿酒映衬下的男男女女,他们笑着,说着,交换信息,交换体味,交换人生。旻中听不清任何一段对话,只是盲目地用目光扫着人群,她的思绪越飘越远。
慢慢地,她的目光定在了卡座上一张熟悉的面孔上。
燕子?她细细地打量了片刻。
嗯,是燕子,她的气质没变,还是那麽温柔甜美。她读博的时候代课教过的一个学生,长得很美,性格内向,也很有理想,是她们班学习委员,和老师来往很多,詹旻中对她印象比较深。上一次见到燕子是在课堂上,朴素乾净,彬彬有礼的样子。今天再见她,坐在两个中年男人之间。身着一条墨绿色连衣裙,脸上满是局促和紧张。
坐在燕子左边的男人不停地往燕子酒杯里斟酒,满脸堆笑。另一个男人的手不安分地在局促的空间里探索,想找一个降落的地方。
詹旻中从吧台前的座位上跳下来。
「诶,去哪儿?」Evan刚腾出空来,见旻中杯中的酒还剩大半。
「看见朋友了,过去打个招呼。一会就回来。」
詹旻中从人群里往外挪动,她喜欢偶尔来酒吧喝一杯,但却讨厌这里的拥挤,真矛盾。
燕子右边的男人彷佛感觉时机到了,看了旁边的妙龄女子几杯烈酒下肚,想必有些晕乎,他顺势将手搭到了燕子肩上。另一只手把酒杯递到燕子手中,顺道就将手落在了燕子腿上。
燕子触电一般,坐得更直了,两眼愣愣地盯着前方,脑袋一片空白。
詹旻中的耐心受到了挑战,她厌烦地拨开眼前这些寻欢作乐的人们,快步朝燕子的卡座走去。在脑子里迅速拟好作战计划。
「燕子!」詹旻中假装惊喜地说。
燕子一抬头,看见来人是詹旻中,有如神兵天降。
「詹老师!」燕子猛然起身,拜托了那男人搭在她肩上和腿上的手,那男人尴尬地乾咳了一声。
「原来真的是你啊,我还担心认错人了。」
两个中年男人面面相觑。
「这两位是?」詹旻中试探地问道。
「哦,这位是我们销售部的领导,李军先生。」燕子往左边侧侧身,以示她介绍的是左边那个男人。接着又往右边侧侧身,冷漠地说:「这是我们客户,王先生。」
詹旻中一见这架势,大概明白了,燕子该是被老板拉出来给客户陪酒了。
「李先生,王先生,你们好。」詹旻中忍着一丝怒气,问了声好,但身体纹丝不动。「好久没见着我这学生了,今天好不容易碰见了,带过去跟我喝一杯,两位老板不会介意吧?」旻中从嘴角挤出一丝提线木偶似的的微笑。
燕子像被特赦一般热切地望着詹旻中,但她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李军站了起来。
「詹老师,您好,很高兴认识您。」李军满脸堆笑,顿了顿,拿出一个新杯子连同自己的杯子一起,斟满了酒,他递出一杯给詹旻中,继续道:「但是燕子,我今天不能放给您,我们这才刚开始,您改天再约她,这一杯,我跟您喝。」
詹旻中没接李军的酒,心想,真是个老油条。
「李总,您今天说公司聚会我才来的,我们已经喝了好一会了,您就放我去和詹老师喝一杯吧,她就像是我亲姐,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燕子坐不住了,果然是初出社会的新人,说话心直口快。
李军依然举着两杯酒,脸上的笑容渐失,身体依然不为所动,囚禁着燕子。
詹旻中这时接过了李军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笑了笑,说道:「不知道李总公司还缺不缺法务,本人不才,法学博士毕业,可以为贵公司员工免-费-科普一下职场性骚扰如何防范,我猜您的员工应该比较缺乏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李军一愣,但迅速恢复了镇定。他自然听出了詹旻中言语里的威胁,也明白了她过来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地想找燕子过去喝酒叙旧。
燕子右边的王姓客户听见被骂性骚扰,也怒而红了脸。经常出入酒吧和夜总会,他们对搭肩摸腿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但被人这麽斯文地指着鼻子骂,还是头一遭。
「詹老师,您这麽恐吓人可不太符合您为人师表的身份吧,」李军嬉皮笑脸道:「再说了,您是学法的,不会不懂凡事讲究证据,血口喷人,到时候我告您诽谤,就太有辱期文了。」李军洋洋得意,咬文嚼字,附庸风雅,他把酒朝詹旻中脸的方向微微凑近了一下,又猛地转回来一口灌入喉咙,酒杯攥在手中。
「喏,喏」詹旻中往左右两边各抬了一下头,提醒他们周围都是摄像头:「摄像头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摄像头拍到怎麽了,你情我愿的事儿,哎,我看你是想敲诈吧?」李军索性无赖到底。
「不要对我们国家的司法这麽没有信心嘛,您觉得法官是会相信我,还是有-辱-斯-文的您?」詹旻中故意拖长了斯字的读音,一个脏字不带地把李军怼得脸发青。
「你-!」李军气结,本来以他的无赖脾性,詹旻中吓唬不到他,但詹旻中让他在客户面前丢脸,这才恼羞成怒,顿时连伪装的体面也不要了,恶狠狠地说,「你他妈识趣点,不该管的事,不—要—管!」说完重重地将被子砸放在酒桌上。
李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力拉扯燕子左手试图让她也坐下。
李军皮条客本性暴露,詹旻中也被激起了斗志。
燕子被李军猛地一拽,身体歪了一下,勉强保持住了平衡,她定了定身子,依然直直站着。她现在才明白了同事们为什麽背地里对李军风言风语,但当面时又对他又百般示好。如果詹老师今晚不出现,她是否会失身於王老板…….燕子不敢往下想……她转而望着詹旻中。
詹旻中见燕子依然直直站着,没有屈服於李军的意志,她明白了燕子的决心。
「咱们学法的可不就是爱管闲事嘛,这叫做,社-会-责-任-感。」詹旻中一字一顿地说,「李总好胆识,丝毫不惧铁窗铁栅栏,佩服佩服。」詹旻中一本正经地夸赞李军,忽然话锋一转,「但您别连累王总不是,不然将来二位今天酒桌上见,明天看守所见,多难……」
看字话音未落,李军猛地起身,伸出一只大手,劈头盖脸往詹旻中脸上扇了过来。
詹旻中竟然丝毫未躲闪,她瞪着李军说到:「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的,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
话音刚落,世界好像静止了一般。詹旻中发现李军的手悬在半空中,被一只更结实的手攥住了手腕。李军和詹旻中同时转过去看那人:185左右的身高,结实的身材恰到好处地撑起白衬衫,领口处系着一个黑色蝴蝶结,帅气而野性的面庞,顶着一个寸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凶狠。
「先生,打架—不行。」那人冷漠地开口道,彷佛抓住李军手腕的不是他。
但詹旻中听出了他的声音里隐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李军被那人强大的气场压制了一秒,但他马上从那人的着装和另一只手里的托盘判定出这人是服务员。李军试着甩开他的手但失败了,破口大骂道:「放开!你他妈算老几!」
那人并没松手。
詹旻中趁着李军和英雄服务员纠缠的当儿,赶紧向燕子伸出手,燕子握住詹旻中的手,一时不明就里。詹旻中的手把燕子往上引,燕子踏着酒桌子跳了出来,成功逃离了李军和客户的身体囚笼。
「路见不平,谢啦,小伙子!」詹旻中迅速扭头对那服务员吐出一句,然後转身欲带着燕子逃跑。
「操你妈!」李军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马上往前追去,又奋力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抓詹旻中。
呲—!
詹旻中的雪纺衣服後背被李军扯破了一大块,雪白的背部露了出来,她惊诧地转过身来,一手牵着燕子,一手往後捂着背。
此时周围的人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吵闹,纷纷围了过来。
那个穿白衬衫的侍者见状,立刻将李军往後一拽,站到了李军和詹旻中之间。李军被扔回了沙发上。那侍者站在李军面前,一人成墙,挡住了李军的去路。
他将托盘放到酒桌上,一边死死地盯着李军,一边双手将领结扯下,迅速解开白衬衫扣子脱下,转身披在了詹旻中身上,说道:「你们先走。」
然後穿着一件白背心和李军对峙着。
詹旻中把衬衫往身上拢了拢,闻见一股淡雅的洗衣粉香气和烟酒的混合味道。她对燕子说道:「你先回去,有什麽事给我打电话,如果这混蛋到公司欺负你,你也给我打电话。」
「詹老师……我怎麽能丢您一个人在这儿……」燕子不忍舍詹旻中一个人对付李军这个流氓。
「我好歹你比多长了几岁,不怕的,你快回去,我怕他一会说出什麽难听的话来,不要给他再伤害你的机会,要保护自己。」
燕子明白过来,詹旻中是怕李军一会把脏水往燕子身上泼,担心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侮辱。於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人群。
「他妈的,把你们经理给我叫来!」李军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对着穿背心的侍者吼道。
「去把顾总叫过来一下。」穿背心的侍者对另一个正赶来的服务生小声说道。
「怎麽回事这?」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走近到「案发现场」,声如洪钟地问道。
「你们这什麽破酒吧!啊!看看老子的手腕儿!我要投诉你们,告你们!」李军恶人先告状,并亮出被服务生拽红了的手腕。
先前坐在燕子右边的王老板已经如坐针毡,他只想赶紧走人,没成想李军想把事情闹大。
「既然顾总来了,咱们就敞开了说,这位李军先生和他的朋友对我的朋友及其不尊重,并且企图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被您的员工」詹旻中指了指挡在李军前面的小伙子,「及时制止後,不死心,继续攻击我,撕毁我的衣服。」
顾总向两边都微笑致意,然後俯身到穿背心的服务生旁边问道:「到底怎麽回事?」
服务生在顾总耳边简略说了事情经过。
「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告死你们!」李军依然在挣扎。
「保安!」顾总朝人群外吼了一声,来了两个魁梧的大汉。顾总继续说道:「把这两位先生请出去,今晚他们喝的酒记我账上,以後两位还请往别家走。原则上我们不干涉客人的行为,但是打人,特别是对女性,对不起,永远谢绝……还有,最近如果有传票来,我们都奉陪到底!」顾总掷地有声,把李军和王姓男子都看得愣住了。
围观的酒客纷纷开始起哄支持顾总。
「老顾牛逼!」
……
两个保安往他们身边一站,强行下逐客令。李军还想发作,此时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嘘声。
「BOO!打女人,快滚吧!」
王姓男子赶紧扯了扯李军叫他就此作罢。两人灰溜溜地被赶出了LIK酒吧。
02
「大家都散了吧!今晚每人送一杯啤酒!这种事以後不会发生在我老顾的地盘上!」顾总安抚好了围观的看客,转向解救詹旻中的服务生说道:「你小子可以啊,英雄救美,记一大功!」
又转向詹旻中问道:「你没事吧?」
原来二人早就相识。
「多亏了你的得力乾将不是。」詹旻中笑着说。
「行,那你今晚先下班吧,帮我送詹博士回家。」顾总拍拍那服务生的肩膀,偷偷向詹旻中递了个眼色。
「谢谢你今天出手相救,」詹旻中的声音温柔了许多,甚至藏着一丝羞怯:「怎麽称呼你呢?」
「林洲。」那个话很少但很勇敢的服务生对詹旻中说了第一句话。
「我送你回家吧。」非常有礼貌又客气的语气,但是没有笑容。
詹旻中迟疑了一秒钟,想着要不要拒绝,但她迅速顺从了内心深处的想法。
「好~啊…..你…..需不需要换下衣服?」林洲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姣好的身材和肌肉更是显露无疑。
「嗯。」
「行,我去外面等你。」
詹旻中到了门口,脑子里闪过刚刚发生的几幕场景,心里一颤,偷偷低头凑近林洲的衬衫闻了闻。
正出神,林洲划着一辆小电驴出来了,穿了一件套头卫衣,运动裤和一双普通的帆布鞋,寸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帅气的混混,很不好惹的样子,但是一双鹿眼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怒火。他在旻中面前停了下来,扔给她一件针织外套。
旻中接过衣服,看着电摩托迟疑着。
这是林洲递过来头盔,说道:「上来。」
旻中带上头盔,披上了林洲的外套,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他的电摩。
......
手该放哪里???我和他认识不到半小时......这车怎麽这麽窄......
他身上怎麽会这麽好闻?该死,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
......
刚爬上车,一万个问题袭击了旻中的脑子,刚刚占据主场的她,瞬间不知所措......她坐得笔直,不敢贴近林洲,她把双手放在後座撑着自己。
「手放前面。」林洲像发号施令一样。
前面?前面是哪里?肩膀还是腰部?还是哪里?又是一万个问题......
一番挣扎,旻中把手轻轻放在了林洲的肩膀上,嗯,结实的肩膀......
「你家住哪里?」
「哦,嗯......住在向日葵家园。」旻中险些没反应过来。林洲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估计在设置导航,小电驴启动了。
车子在一排浓密的香樟树下滑行,四月里,正是开花的季节,风里送来阵阵清香,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林洲的体香飘到旻中鼻子里,她有些恍惚,四月的晚风和花香,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此了。
「到了。往小区里怎么走?」林洲在保安亭前停了车。
「没关系,我下来走进去就可以了。」
「送你到楼下吧。」
「嗯......前面路口左转,然后右转那条道走到底,再左拐一点儿就到了。」
旻中下车,把头盔和外套还给了林洲
「对了,我明天要去武汉开会,下周二才会回来,衣服……下周给你送过去店里可以吗?」詹旻中用手晃了晃白衬衫的袖子说。
林洲本想说自己拿回去洗的,忽然想起詹旻中背後衣服被撕掉了一大块,就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事。」......「那我先走了。」
林洲掉了个头,旻中目送他离去,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没来由的落寞,她用白衬衫把自己裹得更紧了。
04
詹旻中其实撒谎了。她并非法学博士毕业,当初写博士论文恶补了一些法律知识,没想到在LIK派上用场了。
她刚到家,燕子就打来电话问有没有事,有没有安全到家。旻中向燕子详述经过後,燕子简直对旻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旻中老师,今晚您真是太酷太帅了!但是我记得您的专业不是社会学麽?怎麽变成法学博士了……」燕子在电话里激动地说。
「法学不也是社会科学的一门功课嘛,况且,不说法学,哪能唬得住那混蛋!」旻中依旧义愤填膺,但是转念一想,今天这一闹,燕子以後工作上会不会被穿小鞋,便关切地问道:「你怎麽办,这公司还能待麽?我怕李军将来容不下你,今天你俩撕破脸,以後你在公司只怕更难生存。我这里路见不平了,没想到拔刀斩断了你的退路。」
「旻中老师,您可千万别这麽说,我真的特别感谢您今天救了我,我想我在这公司也不必待下去了,今天李军和我们部门的头儿联合起来骗我说是团队聚餐我才去的。本来只是先来实习,却发现这公司从根子上就烂了。您不用担心,我6月答辩之後会再继续找找新的工作。」
「毕业前第一份工作竟然出了这样的幺蛾子,真是难为你了……」詹旻中有感而发。
打完电话,旻中走进浴室,脱下林洲的白衬衫。她侧身站在镜子前,被李军撕下的那一片衣服暴露出她雪白的背,所幸身上没留下伤痕。她轻轻把衬衫挂了起来。
躺在床上,晚上在LIK的每一个细节开始在旻中的脑子里闪过。那个留着寸头、沈默的男孩,竟然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反抗他的客户,帮她挡下一拳。他有没有想过可能会被开除,可能会被报复?
她想起电影《阿凡达》里的男主角杰克,他在酒吧里和一个骚扰女人的壮汉打了起来,那时他还坐着轮椅。
这就是最真实而朴素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