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回家特意换了一身家常的杏色衣衫。先要见过父亲,父亲正对着院里养的一缸莲花品鉴,推敲何处可入画。见她来了并无多少耐心,挥挥手只叫她走。年年习以爲常,其实心里也并不如何思念父亲。到娘亲平时常坐的小厢房门口,听见里面谈笑声,才知道近郊书院周山长的夫人和自家舅母今日来访,正和娘亲闲谈呢。
却説母亲娘家虽衰落,毕竟也是书香门第。舅舅科举不成,也就熄了心思,在书院安心做个夫子。藉着舅舅这层关系,山长也时不时请父亲到书院讲书,每次都备足了酬金。只是父亲縂嫌拘束,自认潇洒,不肯多去。三家女眷关系一向亲厚,直如一家一般。
年年进门见过娘亲,又与舅母和周夫人见礼。三人都是又惊又喜。娘亲乍喜过後,不禁疑道:「年年,还不到月底,你怎麽回来了?难道出了什麽事吗?」
旁边舅母笑道,「你这説的什麽话,咱们年年最稳重不过,从来没出过什麽纰漏。」
「最近没听説王府有什麽大事。」周夫人也附和。
年年将自己得了三日假的事和盘托出。娘亲听了心下一安,便要赶她出去:「娘有私房话要和你舅母她们说,你一个大姑娘家不要聼。你佳音表姐和寳璐妹妹她们在你房里做针綫呢,找她们玩去。」
听说两个小姐妹来了,年年也就不急着和娘亲说话了。説来自打她进王府当差就一次也不曾见过她们,也是有些想念。进了房间,却看见桌上扔着做了一半的针綫,两个小姊妹正坐在窗边的榻上,百无聊赖地解着九连环呢。
三个小姑娘见面,怎样笑閙作一团自不必表。却説打闹过後,年年正给山长的女儿寳璐梳理头发的时候,年长些的佳音冷不防问道:「年年,你在王府当差过得如何?」
年年正纠结如何交代自己被迫乾领钱不干事的遭遇,宝璐嚷道:「我听説当时选上的另外三个女孩没几天都家去了,是不是......遇上什麽不该遇到的了?」那眼里满满的写着八卦。
「瞎説!」佳音敲了她的额头一记,「年年还在那里待着呢,你就不能盼着她点好!」寳璐摸摸头,有些委屈:「可是她们几个也都是从有头有脸的人家出来的,这些事这些日子里闺秀圈子里私下都议论遍了。」
年年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毕竟那几个女孩的遭遇...説来也挺匪夷所思。
当初皇帝为王爷选女官,是因爲这位王爷生来闲散,最喜好附庸风雅。皇帝便下令在当地甄选琴棋书画四位女官,指望能在侍奉他业余爱好的同时顺手照顾一下这位王爷的生活。千辛万苦选出四个女孩,结果侍琴女官刚入府就身起红斑,涕泪咳喘不止;侍棋女官正在湖心亭中解残局,却跟中了邪一般叫着什麽「怪物、怪物」,旁人问话也讲不出是什麽怪物。无人知道发生了什麽,那满盘的棋子安然无恙。本应最後入府当差的侍画女官,直接在家里下楼梯时摔断了腿,大夫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家人不敢无功受禄,便请卸了差事。
年年之所以在王府里留到今天,一是她心大,二是实在家计艰难。父亲只知文人雅兴,不懂仕途经济。母亲虽勉力支持,可一则父亲是名门分支幼子,分得家产本就不多,母亲家里败落,也没有丰厚的嫁妆,是巧妇难爲无米之炊。家里要和有脸面的人家来往,还养着三个男孩子,大的准备科试小的啓蒙进学,个个要张嘴吃肉,买书买墨。虽説若是这些孩子长大有出息,家族兴旺指日可待,可到底远水解不了近渴。做王府女官不过是按年签契,不算仆役。不仅活计清闲,包吃包住,还有丰厚的酬劳可贴补家用。得亏年年在父亲的挑剔下习得一手好字,才能勉强入选。如今不过是些不知就里的蹊跷事件,又如何能让她收手。况且那三个女孩的退出尚且有合理的缘由,真爲着些许流言猜想退出,岂不是藐视皇家。
所幸王爷闭关,主事的刘嬷嬷虽严肃,待她却亲和。府中有条有理,上上下下俱不是生事之人。年年也不多事,只在自己小院旁的小池塘边散步消食,自是相安无事。她虽然好奇那些女孩究竟是遭遇了什麽,却没有什麽一探究竟的欲望。毕竟她的契约是侍书而非驱邪,还是不要招惹什麽不该招惹的东西。
年年斟酌着将内情向两个女孩透露了些许,还反复叮嘱她们不要外传。佳音吓得不行,直叫她得了机会就多多出来探亲,少在邪门的地方待着。
宝璐也疑惑,「本来你就是可以相看人家的年纪了,你娘爲什麽送你出去当差,白白耽误一年。」年年与佳音两两相望,俱是苦笑。寳璐是家中幺女,周夫人自小爱如珍宝,想来不忍让她过早知晓疾苦。她们也只能插科打诨,将这话题岔走罢了。
寳璐倒也好哄,年年説起自己在王府逗橘猫的事,就把她羡慕得两眼发光:「那真是王爷的猫嘛?我早和我娘说想养只猫儿了,偏偏她説书院里人多事杂,不许我养。」
佳音忍不住埋汰她:「你娘説得没错。像你这麽三分钟热度,估计新鲜一阵子就丢开了,最後还得她来找人照顾。要照管一书院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还得过问你的宝贝猫儿,真嫌你娘还不够辛苦。」
谁知寳璐指着门外,忽地尖叫起来:「猫,猫!年年你家什麽时候养的猫儿?」
年年给她吓了一跳,却见一个橘黄色的毛团在自己门口探头探脑的,可不正是王府的那只猫儿?难道自己出门的时候不当心,被这小东西追了出来,居然还一路跟回了家。自己竟然如此心不在焉,这麽鲜亮的一团都没有发现?她赶忙三两步冲到门口,不顾猫儿的剧烈挣扎将它一把抱进怀里。
寳璐看那猫儿小小短腿扑腾得厉害,急道:「你别把它捂死了!抱来给我看看。」
年年先把门关上,才将猫儿放在寳璐面前小几上。她伸手去逗,谁知猫儿刚踩到地面,受了惊一般地跳下桌面,又跳向地面,跑到房间一角团成一盘蚊香,再不动了。
佳音点评:「这猫不亲人。」
年年无奈道:「这不是我家的猫。我爹见不得带毛的,见了就浑身起疹子。先暂且把它关在这里吧,到时送回去就好了。」
「那它是谁家的?」寳璐完全没有被拒绝的沮丧,满眼都是跃跃欲试,「要是它在主人家待得不开心,我去把它要来好了。」
「别想了,这就是王爷府上的那只。」年年没好气道,「兴许侍卫没有看住,我早晨出府的时候跟着跑出来了。这家夥天天骗我的鱼乾吃,还不给我摸,奸得很。」
「既然是王府的猫,傲气些也能理解。」佳音一脸理所应当。
寳璐也摸摸下巴,有些可惜,「王爷的猫,那估计是要不来了。」她忽地灵机一动,「年年,你不是最擅长画这些吗?趁它现在睡在那里,你拿它画几幅扇面花样什麽的,让我带回家看着,就当画饼充饥也好啊。」
年年也有些意动,看佳音也没有制止的意思,便铺平宣纸,研墨调色,专心作起画来。寥寥几笔勾出轮廓,又填上顔色,却觉得画中橘猫背对着人酣睡的模样怎麽看怎麽像一只鷄腿。年年忽起了坏心,在留白処添上一张桌子,大笔一挥补上一只油亮可鉴的大鷄腿。佳音寳璐俱是不解,她也不解释,只是自己捂着嘴笑个不停。
寳璐气道,「这个不成,我不要。下次画了那种跑跑跳跳扑蝴蝶的再给我。」年年自是连声应是,心想这画的趣味你们不懂最好,正好自己私藏。恰巧有人敲门,原是小丫头招呼她们道开饭了。年年把画留在桌上晾乾,净了手,同姊妹们一道去吃饭了。
用罢饭送别两家人,再回房内想要小睡片刻时,却听见屋中细簌声响,疑心是进了贼。猛地一开门,屋里空无一人。年年正困惑着,却听见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个男声威严道:「崔家姑娘,你若识相,就快快将那画卷销毁,否则必有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