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不知道，童昕对苏恩浅而言有多重要。
那年在立枫国中，苏恩浅是中途转学进来的。十三岁的她刚刚失去父母，一个人孤伶伶的，很渴望能在校园生活里紮根，可以结识到好朋友，有良朋做伴，相互扶持，一起心灵成长。
二月十四的情人节前夕，苏恩浅在家里忙了一个晚上，她当时还不擅厨煮，熔化完巧克力以为要加水稀释，结果做得很难吃。
心形、星形、球状的巧克力都洒上隔五颜六色的糖霜，做成棒棒糖的模样，套上透明包装袋，绑上金色和银色紮丝。
负责保管教室钥匙的苏恩浅早早回到学校，把巧克力分发在同学们的抽屉，期待大家会因为这样重新喜欢她，亲近她。
是的，重新。前阵子不知道为什麽，本来对她态度友善的大家，都开始远离她，甚至惧怕她、嫌弃她；她为此哭了好几个晚上，绞尽脑汁後，才想到这个讨好大家的法子。
「欸，你听说了吗？苏恩浅没有爸妈。」
「蛤⋯⋯真的假的？那她不就很可怜？」
「听说她滑冰很厉害，晓美之前跟她一起学滑冰，说她後来得了哮喘所以没再滑。」
「怪不得她都不上体育课。」
七点零五分，校工阿姨还没回来开灯，厕所里黑漆漆的，两个女生在无人的走廊上高论着，苏恩浅洗完手，不敢出去，只好又打开水龙头，听着水哗啦哗啦的声音，彷佛能平复她的心。
她以为水声也能掩盖那两个女同学的声音，可是她的耳朵却在此时异常地灵敏。
「你知道吗？晓美说苏恩浅接受不了自己再也不能滑冰，发疯一样跑出诊所，她爸妈跑出去追她，结果被车撞死……」
「天啊，好可怕！那她不就是害死自己爸妈的凶手？」
凶手。
水龙头的水一直流，像近日传出流言蜚语，不止息。苏恩浅不停搓着手，水透过指缝流到排水口，变成鲜红色，又被染成暗红色，她满脸泪水，用力搓手，越搓越多血，连洗手露都是血。
她的胸口好闷，像被什麽堵住了，开始无法呼吸，她手抖地掏出吸入器。
「哮喘」两个字不停徘徊在脑海里，像无底深渊，她被困死在里面，有一瞬间竟然有想要放弃吸气吐气的念头，想放任自己死去。
童昕刚刚踏入一楼，就听到同班同学在门口大声讨论，她皱了皱眉头，觉得不适，迳直走入教室，放下书包时看到了抽屉里的巧克力。
巧克力棒上有一张小小的便利贴：「From恩浅♡」，见此，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眸光敛去。
「天啊，苏恩浅送我巧克力，你有吗？该不会每个同学都有吧？」进入教室的女同学甲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心形的巧克力棒。
「我才不要凶手的巧克力，你看这什麽鬼啦？凹凹凸凸的，丑死了。」女同学乙直接把巧克力丢进垃圾桶。
苏恩浅刚好进门，目睹那一个晚上的辛劳，被扔入垃圾桶，心痛得像被万箭穿过。
「不喜欢心形吗？还有星形的哦。」但她还是扬起一个笑，仅仅是一个机率也好，她不想再次感觉被世界抛弃。
拜托，不要。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苏恩浅，你是小丑吗？」童昕终於忍不住了，她起身，开始把所有人抽屉里的巧克力都收走。
苏恩浅见了开始慌。
「童昕，你在干嘛？这是我送给其他同学的。」巧克力都被童昕收进她从抽屉抽出来的塑胶袋，苏恩浅以为她也要把它们扔掉，连忙跟在她身後阻止。
「你不需要这样。」童昕凶悍地看着她，看起来很生气。
不需要。苏恩浅的心颤了一下，她垂下头，有些无助。
那麽她到底需要做什麽？要做什麽才不会被大家讨厌呢？看着那被收走的巧克力，她好迷茫。
「你给我捡起来，道歉！」童昕把巧克力都收完，指着垃圾桶，对女同学乙命令。
「为什麽？我才不要收杀人凶手的东西咧，晓美说苏恩浅是杀人凶手！」女同学虽被童昕的气势吓怕，但还是红着眼，挺胸说。
童昕没再跟她争论，自己弯身来捡垃圾桶里的巧克力棒。一天新始，垃圾桶里空空如也，可她拾起巧克力棒时，还是拍了拍上面的灰。
轻轻拆开那个巧克力棒塞进嘴里，稀释过度，无味的巧克力於口中融化，她霸道地说：「明明就很好吃，浪费食物要下地狱！不过没关系，这些巧克力都是我的了，谢谢。」
童昕平日里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交际，突然帮恩浅出头，让人大跌眼镜。
「你为什麽……」为什麽帮我？苏恩浅不明白，鼻子酸起来。巧克力明明很难吃，连苏恩浅自己也知道，只是没时间重做一批，早上返校还为味道担忧。
童昕瞄了她一眼，骄傲说：「不客气。」说完拿起老师讲台的红色马克笔走向晓美的桌子，用力在木桌上写着「造谣者死」四个字。
同学甲和乙的桌子也不例外。
这些日子里对苏恩浅白眼过的人，她也一一写上「共犯」二字。
连苏恩浅自己也都忘记了，谁曾冷落她，曾嘲笑她，曾指指点点；但是童昕都记着。
一路下来，童昕好似规划好般，将整个过程进行得行云流水。人们自然不知道，这一幕，在她脑海里被幻想过千千万万次，她一直在等，在等这一天。
包括苏恩浅在内，三个女生都吓坏了。童昕面不改色，又咬了一口巧克力，眼里像有剑光。
「一年仁班童昕请到学务处。」
後来，她因为毁坏学校物件被记了大过，还不忘跟老师主任告上一状，让所有参与欺凌苏恩浅人等都记上小过，每个人写一千字悔过书和道歉信。
从那天起，童昕的名字就变成了立枫的校园传说。
「谢谢你，对不起。」事情告一段落以後，苏恩浅偷偷塞了一张纸条给她，就跑开了。
立枫的红叶似火，艳阳天，校门口的路上，童昕第一次喊了苏恩浅的名字，她回眸那一刻，带着些许的慌张，不知所措的模样，小猫一样的无辜眼睛，都让童昕更笃定。
「对不起，我好像搞砸了，现在更加没有人敢跟你玩了。」童昕走向她，苏恩浅则在原地不敢动，咽着口水摇头。
「你欠我一个人情，对吧？」童昕的眼睛有点灼热。
在国小时，她模样还没长开，也被嘲笑是丑小鸭，棕色头发是魔怪，脸上的斑是邪灵印记，她也曾经被排挤，她隐忍了，她後悔不勇敢。後来她发誓，如果有一天她再遇到一个这样的女孩，她一定不要坐以待毙。
「嗯，你想要我帮你做什麽吗？」苏恩浅把口袋里的钱包、零食、包括她偷带返校的少女漫画书，她现在身上有的所有财物，都拿了出来，「我现在只有这麽多。」
「这些远远都不够。」童昕浅浅笑，她笑起来真好看，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眼睛像琥珀。
「那、那你想要什麽？」苏恩浅转着眼珠子，一时想不出来对策，难不成她真的像同学们传的是黑帮老大的女儿，想要自己进帮派干黑活？
「你帮我买一辈子的早餐吧，恩浅。」童昕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也许在苏恩浅心底，是童昕在她初中时拯救她於苦海，为她主持了正义。但是对於童昕而言，苏恩浅才是她的救赎，让她多年的心结，得以解开，让她能从自我捆绑的牢狱里，走出来。
「好啊。」苏恩浅松了一口气，爽快地答应了。
「我想大概以後都没人敢跟你玩了，你只能跟着我了。」童昕往校门口走去，放学时人潮很多，她们在人群里并肩。
「好呀。」苏恩浅久违地勾起嘴角，挽起童昕的手臂。
两个女孩并肩走出校门口，枫树火红而耀眼，这一段记忆深刻且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