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转过多少繁华流年,维恩自深沉无梦的睡眠苏醒,悠悠睁开眼皮子,四面白光涌进眼眶,她呼出略重的鼻息,青葱玉指遮去刺眼光芒,仅从指缝窥得几分房景。待习惯了光线,失去时间感的她翻被坐起顾盼简约的石室,却没看到任何钟表,也没有人,极其苦涩浓厚的悲伤弥漫心海。
库山不是回来了吗?为什麽不在?
他近日的温柔和此刻空旷的床沿成了巨大反比,心寒如同低气压一波波袭卷全身,她准备下床倒点水,木门发出长长一声咿呀,倏然将她沉入湖底的失落吊起。
「小恩。」
库山清瘦的脸庞映入眼帘,看到维恩已然转醒,便拿起矮柜上的水壶将透明的温热注入马克杯,把她想做却还没做的事完成。
「你去哪里了?」
温水滚起一层薄薄的白雾,维恩纤指扣提白瓷的把手,小小啜饮一口,仰头凝盯个子高到不可思议的他。
库山穿着衣领滚可可色绒毛的墨绿修身大衣,贴着两颊的玄发蜷曲蓬松,立挺的鼻梁架一副圆框黄墨镜,白衣的V领口微微坦露胸肌,黑裤裤腿塞进长靴,整个人看起来比还在军中时更有一种流浪的成熟野性。
可想到他完整衣着底下的模样,她依旧刺心,不管穿得再怎麽帅气俐落,右颈一部分火吻还是露了出来,右手甚至还破例戴上一只深棕皮手套遮挡。
「我去找多拉格讨论一些事,没想到你醒来得这麽快。」
床垫边缘忽地深陷,维恩偏向坐过来的男人,他明亮如同黑玛瑙的瞳孔流泄满满的柔情,丰腴的浅色唇瓣勾起淡淡的笑容。
维恩心虚垂下漂亮如墨羽的眼帘,他给予的体贴只是让自己更加感到不配。
「……现在几点?」
「下午四点半。」
她还以为自己睡得很久,没想到只过了短短半个小时。
「刚才医生说你有惯性头痛的毛病,但没办法用药物治疗……」
清新的朝露芬芳掺合淡淡海咸扑鼻而来,他低沉的哑嗓说得很轻,听在维恩耳里却有如钟响雷鸣,托着马克杯的手颤了颤。
「所以我在猜,你跟鹰眼霸气烙印了。」
库山说得豁达,心却塞满苦疼,他很清楚霸气烙印代表什麽意思,他深爱的女人这辈子都离不开另一个男人。
稍早他不死心的试过,希望维恩能有一点起色,可是她烙印的人不是他,鹰眼的连结太过牢固紧密,他的霸王色甚至起不到万分之一的作用,只能束手无策看着医生一次又一次往维恩血管打入过量的吗啡,看着萤幕里的精神波动数值大幅震荡,就像自己随时暴走的脉搏。
关於鹰眼,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对男人抱持难以厘清的情绪,既感激他救了小恩,却又感到无比愤怒。但无可否认,他比自己更适合他的爱,他的身份特殊,维恩跟着自己只会很辛苦,谁知道下一次分离会是何时,明天?今晚?等一下?
老实说,他没想过小恩会恢复记忆,更没想到她会追来,要是她没出现,至少胸口这一刀能让他想起她眼里熊熊燃烧的恨意,也能让他放下对她的执念,他的心便能毫无牵挂随自己在海上漂流,看来他们缘分并不该绝。
不,就算不绝也该绝,他能做的,就是让小恩回到那家伙的身边,打从无法兑现「凯旋归来,娶她为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不适合她了。
「短期脱离鹰眼的霸气会导致突发性头痛,通常会持续一段时间,长期会产生戒断症状,今天的昏厥就是一个前兆,随着时间拉长,你失去意识的频率会愈来愈高,脑部受损的情况也会愈严重。」
库山说得那麽肯定,就像法官无法收回的宣判,维恩想要反驳,却连启唇的力气都失去。
空气陷入了绝对静止,安静到连吹进屋内的微风都像是狂风怒号,吹得她的心飘荡凋零。维恩捧着马克杯无力垂放大腿,库山说的都对,她也无言以对,可是他能不能不要笑得那麽让她心疼?
她想亲他、拥抱他,但彷佛有一面空气墙横阻他们之间,只能和他保持最贴近却触不可及的距离。库山虽待她千倍万倍的宠溺,生分始终无法从他眼底抹去,她怀疑爱是不是已经变质腐烂了,库山还跟以前一样爱她吗?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茶水失温,维恩不安把玩指头,声如蚊蚋开口。
「……我有话想问你。」
「你说。」
他轻揉维恩的发窝,唇边勾起溺爱的笑容。日子不长,逝者如斯,如今无论她想问什麽,他都会据实以答。
「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糊弄的人吗?」
「不,当然不是。」
「那你怎麽不告诉我,唐吉诃德那个混蛋派人截飞鼠的船?」
维恩尖锐的质问令他怔了半晌。看来鹰眼这家伙也藏了许多秘密阿。
「……这个我听鹰眼说才知道,他没告诉你应该是为了你的精神状况着想,毕竟你的情绪不能大起大落,不是吗?」
万万没想到库山竟然会帮密佛格缓颊,维恩绞紧了被单。
「如果当初你没那样把我丢下,现在的我们就不会是这样。」
库山微微一哂,并未搭腔,室内又萦绕平静的沉闷,维恩觉得自从他们相会之後,别扭的时间变多了,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阿。
一只鸟儿飞停於窗棂,歪着头啄理自身羽毛,响亮短促的鸟鸣划破氛围的沉寂。
「你现在还恨我吗?」
似是败於女人安静的倔,库山最後还是先出声,笑意未曾从眼底敛去,他的问题令维恩不甚喜悦蹙眉,压低的声线隐含内疚、委屈还有乞求。
「……你明知道我不能恨你。」
她想说得更直接明了,但爱这个字变得好沉重,如鲠在喉,爱情比起双面刃,更像是一把收割勇气、造成流血的镰刀。
对於她的拐弯抹角,库山只是微笑带过,生有厚茧的指腹摩挲过她冰凉的瓜子脸,抚触如同电流穿透皮肉直达骨头,挠得维恩一阵小小麻痒。
「今天岛上天气不错,我想你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未待她应允与否,他将一缕散发勾於她小巧的耳後,取出床底的短靴方便她穿上,轻轻扣环骨感的手腕领她出门——连手他也不愿意牵了吗?
不习惯被爱人如此抓攫,维恩悲伤的扭了扭手腕,库山适时放开她,修长健壮的男人与玲珑苗条的女人肩并着肩、一言不发走在石道迷宫之中。为了配合女人的步调,他特地放慢速度,就怕她跟不上,这幅情景让维恩不禁想起了在科学院里,他的贴心当时还让自己像嚐了蜜似的。
鼓起了本世纪以来最大的勇敢,维恩纤指有些颤抖地拉上他的手袖,接着慢慢下挪到他的小指头,库山迟疑了半晌,最後还是牵握柔嫩无温的小手。
舒服的热流透过手心传导了整个身体,维恩无处安放的心总算暂时进了港湾停泊,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最初明明是他默默在暗处以另外一种形式保护、惦念自己,不惜拼上生命也要换自己一次回眸,怎麽迢迢来到他身边想弥补错失的时光,一切却恍然如梦,甜蜜得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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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白得一望无际的山野,维恩还以为库山只是在门口兜转,最远也不过到浅滩踏浪,结果却是牵着自己一步步走向人迹罕至,风景更诡谲壮观的宽阔内陆——巴尔迪可只有几座巨大的灰白碉堡较为引人注目,其他净是因风蚀变得奇形怪状、歪七扭八的山势和奇石,别说是民房,连人影都没几只,让她不禁怀疑起那些涌动的人流都到哪里去了?
时近傍晚,天体刷上晴朗的瓦蓝,风势平稳,几枚灰灰黑黑的大小点镶於其中,库山领她走上一片平坦的荒原,视野忽地辽阔无阻起来,四外如白浪的山群连绵,谷间山峦飘渺似美人裙带,前方还有许多纷飞升空的纯白气球。
地上零散放了一对一对的庞大气囊布和藤篮,两者之间还架设一些钢条与钢丝,维恩不解睇向三三两两围着藤篮的男女,他们脸上充斥着兴奋期待的笑容。
篮子上头的钢条忽然「轰」地燃起两簇火炬,人们爆出小小的惊呼,过了一段时间,原先扁平的气囊徐徐鼓起,最後在钢丝的牵制之下才没直接飘上天,在空气里膨胀成倒水滴的形状,人们兴致勃勃的跨进乘坐篮,在气球的渐渐飞昇之下融入了万顷蓝天,方才见天上那群繁墨,她还以为是飞行途中的候鸟。
维恩微微瞪大了眼眶,多麽巨大且迟缓的飞行器,就侦查而言,它隐蔽性或许不错,就机动而言,它根本没用处。
「这是什麽?」
「热气球。」库山宠溺的勾起丰唇,原来这世界上也有科学家不懂的东西。
「热气球……」维恩声调宛如歌唱一般,似懂非懂的复述,皱了皱漂亮的眉毛。
「这个肥肥胖胖的空中标靶,在行迹隐密的迪尔巴可飘来飘去有什麽用?」
见她这副模样,库山胸膛震出几声迷人的笑,带她走近一旁准备就绪,随时都能起飞的热气球。
「不搭一次怎麽知道。美丽的小姐,要跟我一起嚐嚐当标靶的滋味吗?」
她迎上男人真挚的眼神,忍不住咯咯轻笑出声,这才是那时候纵情欢乐的他们阿。
「乐意奉陪。」
随着热气球高度逐渐攀升,稳定在风里飞行,维恩又惊又喜眺望梦幻的白色世界,不时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原来热气球是这样用的。
「天气许可,革命军的大家偶尔就会像这样放松一下。」库山搂住她窄削的肩膀,一同观览太阳即将西沉的壮丽美景。
「当然,不必担心,安全性绝对没问题。」
维恩抚着他的手背,噙着餍足的寡笑。安全,当然安全,热气球只会在岛上漂浮,至多十五分钟就得着陆——这龟速的玩意很吃风速与地形,更别提巴尔迪可都神秘了好几个年头,好像独立於海域之外,几百几千海里内都渺无船迹,被发现的机率实在比被雷劈还要低。
「我相信多拉格的判断。」
「听多拉格说,你跟他借了研发室?」库山捏了捏她的左肩。
「嗯,我想治好你身上的疤。」
维恩脱下他右手的手套,轻轻抚着深红的新生肌肤,为了这个愿望,她可是卯足全力研读了医书,这可不是她的擅长阿。
手是全身上下最多关节的部位,同时也是复建时最为疼痛的关卡……为了避免关节僵化,必须反覆屈伸将新长的皮肤撑裂渗血,常人握球、抬手、转肩可能只需要一秒,他可能得花上三分钟甚至更多,还伴随龇牙咧嘴的剧痛。
库山的复建之路是那麽漫长,对她的思念更是聚沙成塔,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却不在身边。阿,多麽令她揪心的男人,说什麽她都无法轻言离开他。
库山握上她嫩嫩的掌心,千紫万红的晚霞到他眼底竟成了连光也无法拯救的黑洞。
「这不是什麽光采的伤疤,你不必为我这麽辛苦。」
「你值得,对我来说,这是充满勇气与荣耀的痕迹。」维恩偎进他温热强健的胸怀,鼓起勇气轻声细语的说道:「你知道我爱你。」
夕阳无限、云雾缱绻,火红的橘光映照出篮里相黏的剪影,时间彷佛定格千年,酝酿出记忆那呛烈甘美的醇酒。
「我也爱你,」长指挑起女人小而尖的下巴,他雅黑的眼眸凝聚完满的爱意。「非常、非常。」
「那就不要对我这麽冷淡。」
多日来的憋屈得到抒发,维恩十足渴求的踮起脚尖。接获她的信号,似是压抑已久的山洪爆发,库山俯低身子急迫覆上她香气四溢的美唇,炽热的大掌收紧不盈一握的纤腰,悉心感受身体每一寸柔软的贴合。
如果这是维恩的希冀,他会竭尽所能满足她,就一次,就这一次,没有身份之别,没有贵贱之分,没有命运之轮——他不是革命军,她不是魔鬼;他不是流浪者,她不是世界贵族;他不用追寻正义,她不用报仇雪恨,他就只是深爱希弗斯坦·维恩的库山而已,不必顾虑她已是谁的女人。
就让他再沉沦最後一次,这样就好,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