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忘记我梦到了甚麽。
闭着眼伸手拍掉闹钟之後,我还躺在床上想赖个几分钟,但在翻了个身、面对身旁的位置时,却因突兀的空位而猛地睁大双眼,惊愕地瞪着那本该熟睡的人影消逝无踪之後余留的空荡。
将手掌贴上被单的褶皱,上头没有残留的余温——看来已经起床一阵子了。
我不禁为她的早起感到讶异,毕竟总裁大人可是全世界最任性的人了,每次都赖到接近中午才愿意从床铺上爬起来。也因为如此,她的秘书小姐也时常满脸困扰地希望我劝劝她。
……如果我劝得动她,我就不会住在这里了。
我看着空床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老实说也不用太大惊小怪,毕竟她如果真有推不掉的早会,还是会乖乖早我一小时起床去上班开会的——尽管没在前一天晚上跟我发牢骚还是头一遭。
我抓了抓头,还是爬下床梳理自己。
不过在拿起牙刷的时候,她的那只没有湿还是让我有点在意,更别提浴室的地板连水渍的痕迹都没有,根本是乾燥了一整晚。
她可是每天早晚都要洗一次澡的人,这样的状况让我有点担忧。
将领口调整好之後,我不经意地往窗户看去,才发现随着空调轻轻摇曳的窗帘後头正下着大雨,雨势的猖狂被隔音效果良好的玻璃落地窗以及墙壁给隔绝在外,声音几乎全数消匿。
这已经是第几天了?连日的大雨已经让我忘记时间。
穿着室内拖鞋下到客厅,那个早上我一直在寻找的小家伙就窝在单人沙发的一隅,是背对着楼梯的角度。
我本想叫她顺便揶揄个几句,却发现她正以脸埋在双膝间的姿势蜷缩着,肩膀还时不时地抽动。
看着她无声抽泣的背影好几秒,我轻轻地踩着脚步走回二楼的地板,然後用比较大的力道踩着楼梯放慢速度往下走。
再次看到她背影的时候,已是意料之内的直挺,连肩膀也没有抖动的迹象。
那个小家伙一向最讨厌被我看到她哭了。我眯起眼睛,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扬起了笑容故意装出不知情的样子,顺口道出先前想揶揄的字句:「嗯?早安啊,今天很早起喔,是终於开窍、要帮我做早餐了吗?」
只见她稍稍低了头然後才回首看向我,除了眼角和鼻尖些许的淡红之外,一切都一如既往地带着鄙视的意味:「连早餐都不会做的家伙还是赶快吃土吧。」
笑着耸了耸肩,我绕到了沙发的背後,伸出双手从上方环住她的颈子,侧颊贴着手臂,望着她眨了眨眼,「总裁大大,今天不上班吗?」
如此暧昧亲昵的动作,若换作是平常肯定是先换来她害羞的脸红,然後才是我被一掌推开的脸红——但她今天却将脸凑了过来,柔软的触感轻贴在我的嘴角好几秒才慢慢离开。
这下我傻了,是真傻了。
「柳翊暄你他妈是发生了甚麽事?」立刻放开了圈住她的手,我沉下声,脸上早先的嘻笑被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严肃——甚至是叫出了她的全名。
我试着心平气和地问话,却发现只要一扯上她,我就完全无法冷静。
只见她一点也不看我脸色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新月的样子,让我没办法解读她眼底的思绪。
「……你笑甚麽?」
她轻轻摇了摇头,笑意更深了些,「怎麽?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可以主动、坦率点的吗?」说完便径自转身往楼上走,丝毫没有再管我叫唤的意思。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雨势更大了,我已经再看不见她。
我忘了我是怎麽开车到公司打卡上班,甚至是怎麽回家的了,连傍晚的雨势也是大得令我无法思考。
她在早上的反常一直盘踞在我脑海里,无论怎麽努力也无法忽视她散发出来的郁气,导致今天在处理公务上错误百出,差点没把快烧掉的脑袋拿去砸键盘。
就连休息时分也是边吃泡面,边死盯着萤幕,希冀着她会打电话过来解释一切。
不过这代表我还是低估她的任性了——整天下来,她完全没有打电话和简讯给我,甚至是任何的社群、聊天软体也没见她上线过。
而我回到家的时候,她没有在屋内。
我跑上跑下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就坐在外头院子里的木长椅上,头发跟衣服都被雨水给淋湿了。
我慌忙地打开铁门想念一下她太超过的行径,却在她听闻声响而转头看向我的刹那,话语硬生生梗在咽喉——她的双眼已经哭红了,一直流下的眼泪让颊上的泪痕没有乾的时刻,而她手里握着的手机显示着通话纪录的页面,亮着的萤幕沾满了水珠。
她的眼底带了太多太多的情绪,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甚麽才好。
她看着我微微张开了嘴,却愣是一个字也没有道出口就阖上了,握着手机的手掌也收紧了力道,像恨不得立刻捏碎一样。
我们僵持在那,谁也没有出声。
在晚风吹起的时候,流动的空气撩拨起一绺绺的发丝,「……欢迎回来。」她轻轻按着飞扬的头发,笑着这麽说。
我不懂她怎麽可以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怎麽可以看到我出现在她身旁的时候还是只字不说?怎麽可以把所有事都塞在心里自我消化?
我不懂她,我真的不懂。
所以我甚麽都没有说。
我走向她,把她按在了怀里,毫无阻挡的雨转而落在我的颈肩和背脊上,好冷、好痛。
我不明白那样怕冷的她该是多麽难过才愿意承受这样的寒冷,甚至是愿意忍受这般重力加速度的疼痛。
她没有推开我的拥抱,也没有因此而放声哭泣。她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把脸贴在我的怀里,从肩膀传达出来的起伏一直是那样的沉稳规律。
我往下看了眼变暗的手机萤幕,发现那些通话纪录都是她家人打来的,一连好几通都是半小时起跳——从早上到刚刚,加减算算,大抵就花了她半天的时间。
我从来就不曾知晓她的家庭状况,只觉得她这麽年轻就事业有成实在非常厉害,甚至是与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地搬出来住,还和我住在一起甚麽的……我一直以为,她从来就没有来自家里的问题。
雨声在那瞬间突然变得很大很大,我突然好想哭。
如果连喜欢的人都一知半解,那我还有甚麽资格谈喜欢?
我闭着眼垂下头,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好希望可以为她做些甚麽——而浓厚的无能为力瞬间就淹覆了我,嘲笑我并没办法做到任何事。
除了一个可能已经冷掉的拥抱,我再无法动作。
我忘了我站在那多久,只知道雨停了的时候,她推了推我、要我放手。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哭过的痕迹,完完全全地平复好了情绪。但看到她这样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我却感受到一股来自自我谴责的压力和无力。
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我不求能当她的保护伞,但希望至少能成为她的避风港——她一直都是外人眼里不甘示弱的强者,累是必然;英雄打败坏人後有家可回,那她呢?
我退了开来并蹲下,以下而上地望着她显得冷漠的脸,接住了她松开我衣摆後垂下的手,我将她的手轻轻放到了我的侧颊,「嘿,有甚麽事我都可以陪你一起面对的。别闷着啦,我好想看你无忧无虑地笑着,而且你这样淋雨会感冒的。」
她被我留在我左颊上的手掌有些冷,柔软的触感悄然抚过,好像让拇指抹掉了从发端流下的水珠。
「不然你先洗个热水澡,我们待会出去走走好吗?」我眨了眨眼,在看见她把头别向侧方时,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试图用传导的原理让我手上的高温暖和她的手。
慢慢的,我们两个的手都变成不冷不热的温度。
然後她将头转了回来,看着我的时候,表情软化了些,「我不要撑伞。」
我勾起了嘴角的弧度,「只要你开心,甚麽都好,我任性的小公主。」
在我拿了条小毛巾先让她把还在滴着的水珠擦掉後,她才懒懒散散地拖着脚步前往浴室。而听到了浴室真的响起热水从莲蓬头喷射出来的声音後,我像体力透支一样,倒在了毛巾堆里。
不倒床上是因为我全身还是湿的,如果弄湿了床铺会很麻烦——毕竟床单是要我洗我晒——再考虑到总裁大人心情不好的因素,我很有可能会睡在雨中。
在毛巾堆里三百六十度翻滚数圈时,我的手刚好碰到了她放在床缘的手机。
迟疑了几秒钟,我才鼓起勇气把它拿到面前、输入我们开始同居那天的日期,成功进到方才停滞的通话纪录画面。
看着那些碍眼的纪录,我还是没甚麽胆子删除或封锁打来的号码,只能拐个弯,拆开了背盖、拔出SIM卡。确认显示画面已经不具讯号和网路之後,我才小心翼翼地把背盖装回去,并把黑屏的手机放回原本的位置。
把玩着指尖的小卡,我四处张望了会儿,决定还是别闹得太过,毕竟看她那样子,大概还是想自己处理——我除了延缓发生的时机,再帮不了甚麽了吧——於是便把SIM卡给放进了床头的小柜子里,安静地关上抽屉。
废在地上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爬行到我的衣柜那儿,把湿透的衣物全都换上乾净舒适的日常服。
爬回毛巾堆旁,我将半湿的毛巾揉成团,连同方才的衣物一起扔进了浴室门旁的洗衣篮,然後就躺在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
那儿不是我以为的白漆,而是被满是纹路的壁纸给全部覆盖住,有些较大的纹路细看的话大抵还能发现一些规律的符号或者他国的文字——不过我没有在出生时多点语言的技能,所以我不清楚上头的字代表的意思。
突然被打开的门拉回了我的视线,我看向只穿上内衣裤外加套了件薄长袖衬衫的她,自动自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拿着吹风机待命。
感受着手中的发丝逐渐变得乾燥而蓬松,我不经意地看向镜子,却在看到她淡漠甚至有些忧郁的神色後,我突然有种感觉。
突然有种,好像会失去她的感觉。
「小黎。」
她的呼唤让我再次看向镜中的她,而她也正看着我。她眨了眨眼睛,我想逃开视线却发现做不到,只能死死看着那双眼、等着下文。
「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做甚麽——也许是我自欺欺人地不愿去懂——不过我仍是关掉了吹风机,反正她的头发也乾了。我把电源拔掉并收好後,拎了件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後便自顾自地走向车库。
打开房门的时候我顿了顿,但也没有回过头和她说些甚麽。
我知道她从来就不需要我的回应。
驱车上路的前段,气氛有些死沉,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紧握着方向盘,还是不愿意去谅解她那莫名其妙的意思,直到大雨过後才露面的太阳正式没入了地平线,她才从看着橘粉色的天空变成看向我。
大抵是因为习惯了我吵闹的她并不擅长这种沉闷的感觉,才想找点话说吧。
兴许是她注意到我瞟了她一眼,她原本张开想说话的嘴立刻阖上,摇身一变、成了平时的霸道总裁,直接拿走我放在饮料架里的手机。
看到她熟练地输入密码并点开的愤怒鸟的游戏,我在把视线放回到快速道路上後便不动声色地缓下原本冷漠的表情。
她可是一言不合就做甜点的任性小家伙,没得做甜点就只能玩愤怒鸟了,稍微有点可怜啊。
啊,不过最新的那关我稍微有点卡住,玩游戏比我还嫩的她应该是破不了吧?
趁着下交流道後的红灯,我瞥了眼手机,毫不意外地见着了她已经放弃愤怒鸟、转而跑去别的程式溜达的画面。
但在看到她开的是LINE的聊天室後,我勾起的笑容马上僵住,右手一掌拍上她的手和手机、让她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不过似乎已经於事无补。
「来不及了,我已经看完了。」她之前的忧郁气息一扫而空地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然後用右手撑在门的扶手上、支着侧颊,「没想到我在你眼中那麽——完美?我严重觉得你有广告过实的嫌疑喔,还是开了美化1000%的滤镜那种。」
轻松的语气已经没了方才的悲伤,她还是非常理智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
我沉默了几秒,才在打了左转的方向灯後回答:「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一向实事求是。不过,那也是为了让他们打退堂鼓。」
她听了也只是耸耸肩,看来还是比较乐於相信她自己的推断,然後就扒开了我的手还想继续看我怎麽对那些追求者称赞她。
我有些无奈地再次按上了她的手,「喂喂喂喂喂,别太超过了。」在换得她挑眉的回应之後,我赶紧补充说明:「现在天色晚了,再加上待会是颠簸的山路,你再看,眼睛真的会瞎掉——更何况你本来就眼残。」
看到她抡起拳头,我乾笑着说出最後一句话:「我可没办法时时刻刻牵着你的手、当你的导盲犬啊。」
啧了声,比较能接受这个说法的她将头转向了窗户,「……很高兴你还有身为一只狗的自知之明。」
无奈地笑了笑,我本想把手机拿回来,不过想到还有一段直路可以单手驾驶,我就将右手手心转向上、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皮肤保养得很细致,而且手的骨感鲜明,在暧昧的灯光之下更显得漂亮。这或许就是为甚麽我老喜欢磨蹭她的手的原因吧。
她没有排斥我的小动作,任着我的眷恋也算是她的一大进步。
她仍旧看着窗外,声音却先飘了过来:「我们要去哪?山上?」
我应了声,然後把手给轻轻抽了回来。
夜色总是那般悄无声息就来了,周遭的景色从住宅区变成林木相生的自然景致,间隔遥远的路灯让映射在车内的光线忽明忽灭着,她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始终看着窗外。
我按了按方向盘上的按键,一直在光碟机里头待命的CD运转了起来,然後放出了声响——那是她很喜欢的纯音乐合集,当初硬是要我把这片专辑当作生日礼物送她,完全不管我怎麽说。
钢琴和小提琴的声音都很慢很轻,十足的优雅搭上後来加入的吉他,添了几分轻快。主旋律是很符合绿色树林的轻慢,带了点忧伤。
她的品味一向高雅,而我也乐於跟进。
找到停车场停好车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了,刚好赶上表演秀。
望了四周的花花草草跟丛生大树,从未停息的风捎来雨水和泥土的味道,清香而略凉。
督促她穿好外套,我把背包甩到肩上後便伸出手,而手心朝着天空,「天雨路滑,总裁大人烦请握紧我的手好吗?」
她看看我的掌心再看看我,随後勾起笑,「嗯——不要。」而後便转身一溜烟快走到步道上,徒留我一个人还呆呆地愣在原地张着手。
……哎,任性。
想也知道她那不坦率的性子肯定是害羞了,我叹了口气後就追了上去,手指从她的指缝穿过後,将她的手牢牢地扣在我手上。
步道的坡度虽然有些陡,不过对於常来的我以及体力好的她来说是绰绰有余。
两人的步伐尽管没有一致,速度却是肩并肩的悠闲,迎面的风讨好般地吹散了热度,让布在颈脊上的细汗并不是太多,是不足以让整件衣服再度湿彻的水量。
脚边的水沟因早先的雨水而淌出潺潺的流水声,偶尔还有几声蛙噪会伴随而来,不过最多的是在沿路草丛中逐渐亮起的莹点。
走到中间的了望平台时,山的那头满是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城市那头则是灯火通明的大楼住宅,几乎也变相成了不会飞的萤火虫。
第一次看到这副景象的时候,是大一末期的社团送旧活动,当时我忘了集合时间,只好独自骑车上山。不过那时候我似乎是不想惊扰到活跃於六月的火仙姑们,所以选择将机车停放在入口处的停车场,只身慢步上到山顶。
那时候看到这样的景色就被感动到了,原来在空污这般严重的当代还能见到如此景致,这座几乎没有路灯的小山实在很厉害——当时好像还下定决心,以後一定要带真正喜欢的人上来这儿看看吧。
而她是第一个,让我这麽做的女孩。
我看向她被震慑住的侧脸,轻轻地收紧了握手的力道,「嘿,我也不是很会安慰人——尤其是喜欢的人——所以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希望你别嫌弃才好?」
她没有看向我,不过我看到她在望向天空後弯起了嘴角,「这是告白吗?」
我抬头跟着看向天空,那儿有着晴朗的暗蓝色,上头是闪烁的群星,完全不比满山满谷的萤火虫逊色——搭在一起甚至有种山上独有的浪漫。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搔了搔脸颊,有些无奈,「你还差这点平民式告白?」虽然这大概也算是黎氏告白的一种,不过今天状况特殊,变成黎式安慰之一,「如果我是千里马,你不可能是伯乐。」
听到我的比喻,她笑着看向了我,在我望进她眼底的柔软时,她轻轻开口:「还好你不是千里马。」
闻言的我不禁愣了一下并啧了声,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反撩——所以我才觉得喜欢聪明人很麻烦,用过的招式都会被学起来然後反将一军。
抹了抹脸,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後非常明智地转了话题:「咳,山顶那边有家餐厅,先吃晚餐。」
她「嗯」了声,但盈满笑意的眼里都是「害羞了齁」这样的揶揄意味,让我只能装作没看到地牵着她,再次踏上往山顶走的步道。
後来,我跟她说了一些关於这座山和我大学发生的趣事。
傻眼的是她对我的情史十分感兴趣,分明是不同的话题,她仍硬要我好好讲述一下我在大学的恋爱史:「你肯定有很多人喜欢啦,快说吧快说!」
看着总对不必执着的事执着的她,我叹了口气才幽幽回击:「哟,我们家的总裁大大对我还真有信心啊,也不想想自己从小到大的追求者都是一箩筐的。」
「但我也没接受他们啊,你才是我第一个半接受的。看在这份殊荣上,就讲一下你的爱情史吧。」
半接受……啊,也是,毕竟她从我第一次告白开始就没有正面回应我的感情过,但却主动提起「同居」这事儿,还做了些更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
怎麽说呢?哎,就是个任性的小家伙吧。
「说是半接受,不如直说你是缺愿意为你做牛做马,还愿意忍受你这古怪性子的人吧……」弱弱地反击了一下,我看了眼已经能看到餐馆灯光的山顶,然後才慢慢回想起过去,「你也知道我晚了同龄人一年才进大学,那一年内我是到美国游学了,还跟一个同班又邻居的女生搭上线。」
多多少少说了些比较值得提的地方後,我看了眼一脸镇静的她,然後再将时间线往後拉,抓了几个要点说了下,大概就把我整个大学的情史给说完了。
双方沉默半晌,直到走至了山顶的平台,她才给出感想:「听起来不怎麽样,我一直以为你的情史是很有戏剧性变化的有趣故事。」
我笑了笑,不予置评。
毕竟这种见仁见智的事情,对自幼就见过大风大浪的她来说,就跟风平浪静是划上等号的;而於常人,我的故事就是能写成小说或拍成电影的有趣——在我看来,也就只是很多的过去式而已,无论当时多麽情感真挚,现在想起的时候也已经是云淡风轻了。
人生有太多时刻需要我们放进很多很多的情感,而放入多寡甚至是认真与否的差别,也仅是在後来需要多长时间放下释怀上体现罢了:爱得深一些,眷恋就多一些,然而到了真正放开的时候,很多事也就——真的都没关系了。
真正重要的,永远是现在如何。
而我现在有她,不管未来与过去,现在的我还能陪着她,这样很好。
「或许这也是你对历史总觉得无趣的实例之一。」
她耸了耸肩,跟着不予置评。
进到餐馆之後,我们环顾了其实没多少客人的内部四周,还是决定到有玻璃窗隔音又有遮雨棚的外头——我猜她待会大概就会跟我摊牌了吧,而这只是为了保险起见。
在店家推荐的竹筒饭跟一些配菜与一瓶台啤上桌之後,她果然开始拉起我一直很在意的话题:「你大概也觉得我的家庭很奇怪吧,明明从我们认识到现在都没怎麽过问我的生活跟感情状况,今天不知道是抽风还是怎样,突然就打电话过来了。」
记得以前曾看过研究,好像证实了在用餐时交涉的成功率会比较高,和着的香气也会让人放松,不至於针锋相对什麽的——这似乎就是为甚麽人类总喜欢在吃饭时提及沉重的话题吧。
夹了块蒜苗猪肉塞进嘴巴,我安静地等待下文。
她顿了顿,逃避似地把目光放到了旁边的山林,「然後就是催婚逼婚那些的,用半天的时间把这十几年来没念的全部都念过一遍,在知道我现在跟你同居後又更生气了,说我浪费我的好条件……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听得出来她已经把那些会刺伤人的字句给磨圆了,现在讲出口的都是常人平时听惯的话语,全没了听得当下会让那麽好强的她流泪的残忍——不敏锐的人大概就会这麽信了,然後笑她脆弱到连听到这点话都能哭。
我夹了一口饭放进嘴巴,看向她,「嗯,那你现在想怎麽办?」见她也没甚麽头绪的样子,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要分开然後从了家里的意见去跟别人结婚生子吗?」
能说得如此平淡,我自己也有点被吓到了——看来历经了大风大浪的不只她一个,我不禁苦笑了下。
毕竟,牺牲有时候是对在乎的一种成全。
「怎麽可能!」她的立刻反驳让双方都愣了下,她尴尬地又把视线放到桌上的菜肴上,像是不知道该怎麽开口才好。
我扒光竹筒里的猪肉饭,并示意了下要她赶紧趁热吃,然後开始进攻小菜。
或许是美味的食物能让人心情好些吧,我吃着吃着也没多难过或生气,还是一如方才的平淡地开口:「你的反驳是针对『分开』还是『跟别人结婚生子』?」
她把脸埋进双手,闷声回答:「……都。」
晚风再度吹起的时候是挠过了林木的每一寸,树梢那儿摇曳得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从空隙溜走的时候不小心吹响了口哨,稍高的音调带着水珠滴落在水面的声音。
看她没想板着平时的总裁脸、反而露出只在我面前会跑出来的稚气,我打开了台啤的拉环,将金黄色的啤酒倒入送上的两个玻璃杯里。
待冲到杯口的气泡消停,我拿起杯子凑近嘴巴,看向她把手放下後露出的微红脸蛋,「不想分开的话那就继续住一起啊,不想跟别人结婚生子就展露你的霸气跟他们说不要好吗?请勇敢说不。」
含在嘴里的液体有些苦涩,不浓的酒精味让我垂下了视线。
「那我该以怎麽样的理由回绝、解释?」
闻言,尽管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我却还是愣住了——因为,我没有任何权利去决定她的去留,还有干涉她的婚姻问题。
我跟她,是什麽关系呢?
彼此喜欢却没有在一起,那种既互相绑缚着却又无法真正牵制的不安,即便同居或者发生了甚麽事情——只要没有双方都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实质上,我们也仅仅是「同居」的关系而已。
我喜欢这种留有後路的方案,但却为了那丁点的不确定而深感不安。
那是即使她再如何确保不会有身体与精神上的出轨,仍旧无法轻易消抹的不安。
而现在,那种深沉的无力不是来自於她了,而是有意无意针对了我们这种关系的问题。
「不如你——」
就乾脆跟我在一起吧,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档掉那些你还不想面对的问题了。这般话我自然是没说出口,一方面是怕她生气,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的懦弱——我可没有被拒绝的勇气。
「养只小猫或小狗什麽的,代替孙子让他们抱啊。」最後,我笑着这麽说。
我试着想从她的脸上看到青筋猛跳的迹象,却只见着她开始认真思索我的超废提议可不可行——她的反应令我哭笑不得,却也庆幸着她还愿意维持这样的现状而去考虑任何选项的可行度的这件事情。
「柳翊暄你真的很白痴,那颗天才脑袋居然连这种问题都得不到解答,CEO兼总裁是当爽的吗?」无奈地从鼻子哼出鼻息,我在扒完竹筒饭跟附汤之後便支着侧颊,伸出筷子想夹走她竹筒里的猪肉块。
早一步抢在我的筷子触及到前拎走了那块猪肉,她鄙睨的神色毫不掩藏,却也没有出声平反,大抵是真的想不到该怎麽回应家里的种种逼问吧。
这样一来,又更加映证了她家的质问有多麽可怕了。
「你就没有家里的问题吗?」蓦然,她扔出了一个反问。
那是个尴尬的问题,让我安静了一下才得以回答:「十八岁之後我就自由了,所以那不重要,我想现在该赶紧处理的是你家的问题。」
我明白我这样避重就轻的坏习惯有多麽令她恼火,不过现下该处理的不是我的问题——更何况,也许我的问题於她而言也仅是鸡毛蒜皮——而是她的。
看她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的样子,我把身体往後仰、靠上了椅背,手肘放在扶手上,而十指则交叠、滞空於胸前,用着她最常用的姿势看着她,「你觉得他们现在最纠结的点是什麽?」
她垂下视线,将目光放到桌上已经被清光的盘子上,良久才回答:「……我单身、未婚,还跟同性同居。」
如果我有一位27岁、处境跟她一样的女儿,我大概也会有点傻眼吧,所以她爸妈的反应不难想像——不过我会先对女儿的同居人有点兴趣,可能会想见见她,然後再决定下一步该怎麽做。
思及此,我不禁挑了挑眉,「你爸妈知道居然有能管着你快两年没红杏出墙的人後,有没有想知道我究竟是何方神圣的意愿?」见她愣了下,我再度开口:「嗯,看来是有。但是你拒绝了——喔,等等,一开始你并没有明说是与同性同居,是在你拒绝、他们追问与逼问之下,你才透露的,是吧?」
如果我的推论是正确的,那所有事情都可以串在一起了。
她的父母没办法接受同性恋——或同性婚姻——但在她说出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後,两人就开始质问原因。
如果她说实话,那她父母肯定是大发雷霆、标准疯狂搞事的徵兆,再严重点甚至会毁掉她的事业,又或者会强制分开我们;而要是她说了谎,她会对我愧疚,也许还有着我想不到的後果。
不过这样分析下来,後者应该是比较好的选项啊?
没让我继续揣测,她直接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路,「你说的与事实差不多,我猜你也想到了後续的发展是开始质问的可能,不过在这个环节上,你忽略了我家的强势。」她自嘲地勾起嘴角,「我家从来不过问原因,一直都是凭着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去判断是非对错,强硬地打断了转圜的余地,甚至开始强制灌输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念。」
我直直看着她的双眼,安静不说话。
「打从我出生起,有关我的所有人事物,没有一样是被他们所认同的。」她轻声说。
屋檐的水珠受了重力的牵引而下坠,滴进了积起的水洼,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对她真的是一知半解。
於是我们都安静了。
她这些年所达成的成就,全都只是想要家里的人好好看着她吗?我不能那麽自大地说我了解那种备至亲所漠视的痛苦,以及不被在乎、理解的委屈,但是她此刻的哀伤却那麽浓厚。
全世界都以为她是璀璨的太阳,殊不知那只是她强撑的伪装。
我深呼吸了一大口气,然後才看向垂着目光的她,「那他们为甚麽还要打电话给你?」
「他们知道你的事情,小黎。」她抬起眸子,「他们要我们立刻分开,只因为柳家容不得你这样的身分——这很好笑,只有这种时候,他们才承认我是柳家的人。」
其实我知道的,她的高度原本就是我高攀不起的。就是贱民跟贵族的差别。
但那是在阶级制度时的事情,现在是个民主社会,是拥有多重自由的——纵使我们在名义上还是个尴尬的定位,但那并不代表我们的关系该被限制,更何况是未能善尽教养照护义务的监护人。
与其照着只顾家族威望的人的意愿做事,我想我跟她都是属於打破藩篱的人。
「我的配偶栏还空着。」我朝着她眨眨眼,「你可以改姓黎,从夫姓,这样柳家就不能再管你分毫。」
她愣了下,然後笑了出来。
她的笑声很轻、很悦耳,不会尖锐得刺耳,而会舒服得令人流连忘返。我很喜欢她笑着的样子——发自内心的笑容,是与她最般配的。
「嗯——不,这样我会变成『离异』,我们两个就真的得分开了。」
我知道她在说什麽,那是我跟她告白时常常说的话,我不介意老调重弹:「嘿,我叫黎惜。黎明的黎、珍惜的惜,不是那个离开座位的离席。」我弯起嘴角的弧度,然後覆上了她柔软却微凉的纤手,「所以,柳翊暄你给我听好了——我是绝对不会从你的生命里离席的。」
「绝对吗?」她挑起了一边的眉,反问。
「我值得你拿你未来的幸福担保。」握紧了她不动声色收紧的手,我笑着向她保证。
她没有正面回应我的告白,而是转了话锋,「小黎,你知道我前阵子看到一句话,它是这麽说的:『喜欢就好,说爱太早。』」
我故作严肃地回击:「我前阵子也看到有一句话是这麽说:『你是我已经用尽的好运,还未发生的奇蹟。』如果你没抓好我,说不准哪天我真的没了运气,从此离开你了。」
她的食指轻轻地在我的掌上磨蹭着,我曾问过她是否知晓这期中的意涵,她当时只是说了「不太清楚」然後就收手了。此刻,我想她大概知道了吧。
她在我看向她的同时开口:「一见如故,再见陌路——我会这麽形容那时候的状况。」
「不,你不会的。」我拉起她的手,将唇贴上她喷了点香水的手腕,柑橘和红柚香混着湿润的泥土味充斥了鼻腔,让我忍不住在上头留下了暧昧的红点,「你知道我走的时候,从不带着心——因为那是你的,从我三年前告白的那刻起就属於了你。」
她的指尖掠过我的耳廓,她微微眯起了双眼,「你见识过我的能耐,再无价的性命我也买得起。」
我轻轻笑了,我突然觉得幸福——不为别的,只因被柳翊暄这个人所喜爱着的这件事。
「那你要把钱付给谁呢?我亲爱的任性小公主,我可是已经被你包养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