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现场?赵家是赵晴死亡的第一现场?假若是第一现场,你们带回赵炳南遗体时怎麽可能没有发现?赵晴死亡的时间甚至比赵炳南还早,假若遗体没有被搬动过,整个小队、监识组、法医、检察官,全都没有在第一次出队时发现赵晴的遗体是瞎了吗?!你们要我怎麽相信这份验屍报告?是验屍有问题?现场勘验有问题?还是全部都有问题?!」
刑警局局长室内,袁日霏的验屍报告被重重摔到桌面上,年近六十的刑警局长袁正辅头发半白,声如洪钟地指着袁日霏和于进破口大骂。
就算于进、袁日霏与凤箫三人达成协议,再怎麽避重就轻,将诡谲的事实简化成于进半夜独自跑到现场再度勘验,抹去凤六有到现场的事实,再制造出袁日霏是接获通报才赶来的假象,光是出队没寻获第一具赵晴遗体的事件,便足以惊动袁正辅这位功业彪炳的局长亲自上阵督促,一顿惨电。
袁正辅桌子一拍,对着袁日霏沉声道:「你是负责法医,你说说看,赵炳南跟赵晴是怎麽死的?」
「赵炳南是一氧化碳中毒致死,死因是自杀,赵晴则是疑似药物滥用致死,初步药物筛检里已验出海洛因成分,完整的药物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不排除有其他药物的可能,目前还无法判断是自杀或他杀。」袁日霏回答得不疾不徐,依然是她平时那副清冷的语调,但袁正辅显然没有她这麽从容。
「赵晴先不谈,赵炳南确定是自杀?赵晴肚子的小孩不是不见了吗?赵炳南死在赵晴之後,还留了遗书,说是女儿没了才不想活,正常情况下,父亲看见女儿被剖屍,死得那麽凄惨,气愤都来不及了,还跟在後面烧炭不是很奇怪吗?你还没解剖赵炳南的遗体,就轻易判定他自杀未免太草率,用点脑子行不行?!我很想相信你的专业,但你说说看,你第一次去现场找不到赵晴遗体专业吗?!」
袁正辅越说越气,再度重重拍了下桌子,袁日霏被骂得狗血淋头,垂颜沉默,就连一句辩白也不能回。
她发现遗体了呀,但她能说吗?那是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的遗体。
赵炳南根本没有看见赵晴被剖肚取胎,要气愤什麽?那时候他早就死了。他说不定就是以为赵晴又故态复萌,海洛因过量死了呢?
袁日霏很想回话,可惜她不行。于进看着垂下头的袁日霏,同样有口难言。
「你呢?于进?」袁正辅骂完袁日霏,声音一沉,炮火轰隆隆转向于进。「第一次出队没找到赵晴是怎样?你伤还没养好?上次是伤到脑吗?小队长脑残,整个小队都脑残!是要换个小队长才能拉高小队水平吗?」
当然不是,他前阵子带伤休养是因为追捕逃犯时被射伤了腿,是枪伤,和脑部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于进纵使再不知天高地厚,对局长的挖苦也是丝毫不敢顶嘴,默默吞进了一百句吐槽。
「总之,我不管你们两个用什麽方法,尽快找出凶手!这件案子传出去我们刑警局都不用做人了!就算我再有本事也罩不住你们,几顶帽子都不够让你们摘!」袁正辅大手一挥,将桌面上的验屍报告忿忿一扫,下了最後通牒,一举将于进与袁日霏轰出局长室。
「被骂了?」袁日霏和于进灰头土脸地被骂出来之後,首先对上的便是黄立仁的脸。
黄立仁见到他们两人,扬了扬手中文件,明确表达他是要来送件,并不是刻意在门口偷听。
「这不废话吗?你倒好,袁局不是你长官,骂不到你。」于进没好气地瞪向黄立仁,听起来很羡慕。
本来嘛!怎麽可以只骂他和袁日霏两个呢?应该连当天的值勤检察官也抓来骂一骂啊。
不同单位就是有这种好处,黄立仁的直属检察长虽然也没多好相与,但总是比脾气火爆的袁局长好多了。
「我也是被碎念了一顿。」黄立仁耸了耸肩,知道于进在感叹什麽。
「你那边碎念的等级假如是冲天炮,我这里就是核武器。」于进十分无奈地摊手。「烦死了,我去调查赵晴的产检医院和从前的工作场所,掰。」
「有进展告诉我。」黄立仁叮咛,于进摆了摆手示意听见,人便消失在走廊那头。
「黄检,我也去忙。」被狠骂一顿,心情实在也不太美丽的袁日霏也向黄立仁道别。
「等等,日霏。」黄立仁蓦然唤住袁日霏,走到她身旁,安慰道:「局长就是这样,习惯就好,他骂人时的魄力,连在地检署里都很有名。」方才办公室内的惨烈,他在走廊远远那头就听见了。
「嗯。」袁日霏不以为意地颔首浅应。她想,约莫因为她是新人,所以黄立仁才会特地留下她安慰吧?
未料黄立仁张望了会儿,确认四下无人,神神秘秘的问:「你是第一次在局里被局长念,那麽在家里呢?局长也会这样念你吗?应该不会这麽凶吧?」
袁日霏面色一变,颦眉,有些戒备且困惑地望向黄立仁。
「我只是突然想到,你应该比我们都更了解局长,不需要我多嘴。局长私底下有向我询问过你的工作状况,他都告诉我了。」黄立仁微微垂首,压低了音量,笑道:「放心,是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袁日霏沉默地注视着黄立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袁正辅是她的养父,她一直以为不让局内同仁知道这件事是她与袁正辅之间的默契,无论如何,避嫌总是比较妥当,怎料袁正辅居然主动告知了黄立仁?
其实,她也不是存心想隐瞒与袁正辅的养父女关系,只是觉得没必要特别说明罢了。
毕竟她是堂堂正正的病理科医师,堂堂正正取得法医师资格,堂堂正正考进刑警局里的法医,并没有动用袁正辅任何人脉与关系。
只是,突然被这样戳穿,还是让她有种被赤裸裸掀开了什麽的困窘感,一时间难以适从。
「我们没有住在一起。」袁日霏顿了顿,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回答的是黄立仁那句「那麽在家里呢?局长也会这样念你吗?」
她没有与袁正辅住在一起,自然没有在家念不念的问题。
「原来如此,那难怪局长要特地来问我了,他很关心你。假如你有空的话,多回去陪陪他吧。」黄立仁笑了笑,言谈间很是斯文尔雅。
袁日霏只是注视着黄立仁,没有说话。
黄立仁就是个正常人,永远都西装笔挺、举止合宜,不像于进和凤六,从穿着、言谈到行为,都是乱七八糟、不识时务、咄咄逼人。
黄立仁怎会明白她不愿意与袁正辅同住,不愿意多回去看袁正辅的理由?
她自襁褓时期便被遗弃在育幼院,由於身上携带着的那张红纸隐约有着暗示她不祥的意味,以致於她虽五官秀丽、乖巧顺服,在育幼院里却总是处处碰壁,询问度很高,收养意愿极低。
於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和她同龄的孩子们一一被领走,各自有了自己的父母与家庭,而她一直在育幼院里待到十三岁,都还没有遇见任何一对愿意收养她的夫妻。
不失望吗?怎可能不失望?对一个盼望家庭温暖的孩子而言绝对是失望的。
只是,到後来,失望着失望着,便已经习惯了,就是因为已经这麽习惯期待又失望,以致於当袁正辅表明愿意收养她时,她是那麽惊奇。
惊奇到感激涕零,惊奇到受宠若惊,惊奇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恐她真是命带孤煞,拖累袁正辅一家,而最後,她真的拖累了……
停!别想了!
袁日霏胸口蓦然一紧,赶忙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忽视那份窜涌而上的心痛感。
「谢谢黄检。」袁日霏平板地回。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维持一贯的有礼但疏离,是她熟悉的,和任何人都惯於保持的距离。
「好,我进去了,日霏,你也去忙吧!」黄立仁轻叩了袁正辅办公室的门,回身前,似乎是注意到袁日霏的失神,指了指自己右眼,又向袁日霏说道:「不要那麽逞强。你的右眼上方,这里有一颗小小的红痣,眨眼睛的时候特别明显,很漂亮。别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袁日霏笑了笑当作是回答,没去深思黄立仁突然称赞她的用意,信步走回办公室里,思绪拉回,揉了揉发疼的眉心与太阳穴,满脑子都是赵晴的案件。
早上她解剖赵晴的屍体时,又在解剖台看见赵晴了。
赵晴就站在那里,抚着她血肉模糊、空荡荡的肚子哭。
一直哭、一直哭,肝肠寸断的哭……
她听不见赵晴说话,又或者赵晴说了,只是她听不见?
究竟为什麽要取走赵晴的胎儿?用意是什麽?胎儿难道有什麽用途吗?还是想掩盖什麽?
假若是凤六在这里的话,是不是就能明白赵晴想表达什麽?
不对!为什麽她会想寻求超级不科学与超级不合逻辑的凤六的帮助?
袁日霏一凛,简直毛骨悚然──法医想依赖神棍,这是什麽道理?
叩叩──办公室的玻璃被轻敲了两下,将袁日霏彻底从毛骨悚然中拉回来,袁日霏抬首,总是光鲜亮丽、活力充沛的年轻监识员妹妹瞬间推门冲进来。
「袁法医,这是赵晴的毒药物检验报告。」监识员妹妹得意地道:「你说急,立刻就赶给你,如何?很有效率吧?」
「确实很有效率,谢谢。」监识员妹妹报告一抛,乐不可支地走了,袁日霏连忙低头看报告,专心致志,越看眉头拧得越紧,很快就掌握到不寻常的关键字。
Propofol异丙酚?
赵晴的身体里,除了海洛因之外,居然还有Propofol异丙酚?
与海洛因混合的话,大约十到二十毫克左右,便能让人在施药後失去意识,并在几分钟之後死亡。
这是医院手术用麻醉剂,不是能够轻易取得的街头毒品。
暂且不论取出赵晴胎儿的凶手是谁,至少目前看来,赵晴绝对不会是因毒瘾发作,自行滥用海洛因过量致死,早在取胎之前,就有人想害死她了。
医院才能取得的药物,疑似解剖刀划开的俐落刀痕……凶手和医学专业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