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一)
与去时相比,回城之路走得风雷如掣。马车里虽铺了厚厚的褥子,还是颠得像抄黄豆。照和抓住贾午肩膀,嘴唇抿得死紧。贾午试图搂住照和,几次都被照和挥开。贾荃背着两人坐着,贾午去推她,她也不回头。
四人回到府中,已是华灯初上。鲁郡公府开阔而雄健,高墙灰瓦围出一方天地。府中前后七座独立院落,院落四周有坞田,池塘,宅后有一片果林。府中苍松、仙鹤,孔雀、雉鸡,凡所神鸟,鲁郡公都要收进府中。
这郡公府是郭璞(子景纯,这人是个大仙,会卜吉凶,给《山海经》做注)帮着设计的。世人皆说郭璞与神仙游历过,贾充于是把郭璞请至家中喝酒,酒过三巡,他拿出笔墨,逼着郭璞把神仙洞府画出来给他看。郭璞无法只得说,喝了酒手抖,画不出来,等明日酒醒再画。贾充听了,又着人给郭璞准备醒酒汤,郭璞看躲不过去,只好点点画画,凑出了一座府邸。贾充看了,也算满意,根据郭璞的意思建了鲁郡公府。
府第太大,行走间就不能只靠两条腿。郭夫人以及每个女郎都有羊车,请安问话都做羊车代步。
照和三人跟着贾谧进入国公府,然后便上自家羊车。贾午要与贾荃同车,再次被贾荃推开了去。女郎的宅院在西边。等下了羊车,真正进入了内宅院落。贾谧才口说话:“阿父今日宴客,不便与你们说话,你们三个好好想想,也串一串词,看明天怎么疏通。先与你们说清楚,你们去邙山一事,我半点不知情,也不知你们为何要去邙山。昨日大夏门口出了乱子,有胡奴谋反,后王处仲(就是王敦)平乱,才保京城安全。此事陛下震怒,已罚了车骑将军(这里指国舅杨骏)俸禄,连杨后都跟着谢罪。有人说当天还有其他贵人在场,我看这是胡说。你们思量思量,我先回去歇了。今天一整天都在赶路,腰酸背痛也无人孝顺。”
“怎么没人孝顺,我一路上都想孝顺,只是阿兄一直冷这脸,我都怕了。”一听贾谧话中有松动,贾午赶快上前为贾谧捶肩。
“你少来。你三岁就不懂什么叫怕。往日就算了,今天这事儿阿父那里过不去。你们在邙山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今儿晚上好好想想。”
“那是,那是,今天与阿兄坐在一起的是王导?”
“不是那小子还能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就是他,哪儿都能插一脚。陛下器重王氏兄弟,司徒与中护军一对亲兄弟(指王戎和王衍),处仲、茂宏一对堂兄弟(王敦和王导),男丁兴旺呀。”
“阿兄今日怎么与王导一起?”
“套我的话吧,我还告诉你,我可不是想要和他凑在一起。王茂宏今日去宣读圣旨。陛下给处仲升官了。王人屠本事大呀。你阿兄也比不上。”
“他是人屠,人血换权势,谁人敢比?阿兄玉树金兰,是文士领袖,两京大手笔,小妹心中无人可及。”
“就你嘴甜,嘴甜归嘴甜,可别想让我给你背锅。今天的锅你阿兄我背不动。”
还没等贾午继续忽悠,贾荃忽然开口:“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之事是非曲直,我明日自会坦白,阿父睿智。隐瞒也讨不得好。”
这话可把贾谧惹急了:“你可别竹筒倒豆子全说了。你这儿可能也就是圈禁半年,二郎那边可就惨了。他现在怎么说也跟上王家了。若被阿父逮住,一通搓揉,命不得去掉半条?我那边还等着他写拟古诗呢。”
“他今日所作之事就该被搓揉搓揉。”贾荃眼睛红红的,却没有眼泪。
“哎……不说了。”贾谧拍拍衣袖站起身往外走,边走还边唱:“一说全是泪呦,全是泪。”
贾谧一走。贾午就上前拉贾荃的手,撒娇道:“阿荃不要怪我了,我知道错了。“
这一次贾荃没有甩开她,只是一直忍着的眼泪簌簌落下。照和赶快走过来,拉住贾荃的另一只手,怜悯的望着她,无言的安慰。
“阿荃不要难受,咱们今日士被王敦算计了。王敦竖子,我早晚要他好看。”
照和听着又是皱眉,心想,阿午什么时候才能学个乖。若不是她引阿荃与自己往西边的林子去,她们也看不到那血腥,看不到风流儒雅的刘二郎也有残暴冷酷的一面。
可惜此时不是劝诫贾午的时候,照和实在怕贾荃因此事记恨贾午,所以她只是又使劲的拽了两下贾午的袖子,希望她能收敛一点。
贾午看了看照和,用眼神安抚了她,随后说道:“我实不知西边那片林子会有那等惨事。若是知道,打死也不会引你们两个过去。我以为皇帝附近有土木共事,用了世家的戎狄做白工。我以为二郎也就是个督造,有些个打骂胡奴的把戏,才会引你过去玩笑,哪里会想到竟然是坑杀。妇女幼儿皆不留活口。这哪里是堂堂晋室治下的行径,说他们倒行逆施都嫌轻了。便是清戎,也讲究个方法,堂堂盛世坑杀妇孺幼童,这不是桀纣,是什么……”
“阿午你别说了,我都懂。我也不是怪你让我看到那样一幕。我是怪你有什么事情都不事先与我说清。今日我气是气你与二郎皆蒙蔽于我。你以为今日我若见到二郎只是一个挥鞭子的工头子我就不伤心了吗?被亲人愚弄,何人不伤心?”
原来如此,贾午与照和同时恍然大悟。又同时开口说道:你误会了。“
“你们俩都是齐心。”贾荃被逗笑了。
“是阿荃误会了,引咱们过去的真正祸首应该在军营之中。”照和解释道。
“就是王敦!阿和你为他遮掩什么?”贾午争道:“若是王敦不想让你我见到坑杀,咱们早就在路上被拦住了。哪能顺利走到最佳观看地点,以他练军的本事,以咱们大摇大摆的态势。他就是想要震慑咱们贾家。还装模做样的让祖士雅去抓人,欲盖弥彰,小儿行径!”
“可我总觉得不是他,若是王处仲有心吓唬咱们,他为何还要告诉我不要去邙山,那里有血光之灾?”照和亦争辩。
“他和你说了这些?”贾午惊讶:“可不是他还能有谁?无论是谁,咱们明日与阿父说,是咱们玩心太重,踏青迷了路。看到了坑杀,至于城门口的叛乱,我也觉得咱么就不要认了。一不小心牵扯到谋反案里,就是再加一年的圈禁都算少。”
“也只能这样了。”照和与贾荃互相点点头。串好了说词,三人便各自回房房歇息了。贾荃自然回自己的秀房,贾午却一直跟着照和。
“还有什么?”照和停下来问。
“你没被吓着吧?”贾午略带焦急的问。
“阿午,阿荃大度,时间久了,她也就不计较了。可世人有几个不记仇的?你可再不要如此作怪了。”
“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被吓着了?”贾午又问,说着还要上前拽照和的袖子。
照和退后一步,躲开贾午的手。
“你若愧疚,便改了吧。”
说完,她觉得精疲力竭,也不再像日常那样安抚贾午,而是快步向自己的闺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