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杀(四)
听阿荃后来说,就在照和离开长安的那段时间里,她与刘家二郎开始了少年男女间的鸿雁传书。他们一个早已许配了人家,只为床前尽孝,还未出阁;另一个闻鸡起舞,只等待为家争光,为国效忠的机会。照和时常想,在她努力适应着新环境,新亲戚的日子里,阿荃与刘二郎却做起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似的迷梦,他们如何设想未来?阿娘又知情吗?
这段小荷尖尖的情思很多年间都未被察觉。阿荃嫁去了司马家,成为了齐王妃。刘二郎在那之后娶了御史中丞崔参的女儿。像是被神灵安排着,两人皆从西京辗转到东京,又相继住东京最繁华的铜驼街。他们像是无意藕断丝连,命运却不舍得将他们分开。
多年来,阿荃都将这缠绵悱恻的体悟,无人探问的心事捧在胸口。也许情太深,义太重,阿荃终是捧不住了。
就在贾南风大婚之后的一天,阿荃羞涩而又神秘的唤照和去她闺房。一碗浓茶,两块茶饼,阿荃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这些年,我们真的很少很少见面。二郎每次来找阿兄,我都小心的躲在竹帘后,运气好,瞥见他的笼冠(就是大袖翩翩的风骚魏晋男人的服装),便能欢喜好久。”
阿荃的情丝丝扣扣,十年间与刘二郎的苦涩绝恋,三言两语怎能说尽?说不尽就不多说。她从一个玳瑁珠盒里拿出一封封书信,递给照和,凄曰:”人人都说刘越石文风奥玄,都不知四时花草,雨疏风厉亦是他所长。春雨、夏芒、秋露、冬寒,一年四书,彼此慰藉,我从不敢多想。”
照和接过一叠书信,却不打开。略一打量,只见信封皆没有署名,便又小心将信交还主人。
阿荃也不在意,她续道:”年初他信中提及,业已接受了调命,很快要离开洛阳。平吴之战没能实现的功业之路已在脚下。豪气充盈那刻想到我,他便痛不可当。未来天遥水远,便是书信也未见得能送到,相见更是无望。午夜灯下常读昔年文字,不禁泪水打湿了衣裳。阿和,你要帮我,在二郎离开洛阳前,帮我见他一面。”
这种忙,照和只能帮。她把事情告诉了阿午。阿午笑着承诺:“既然是阿荃的事情,我便不但要让她如愿,还要让刘二郎长长久久的呆在东京。”
经过阿午的几番活动,一张新的调令从兵部发出,刘二郎入了禁军,他哪儿也走不脱了。又过几日,贾谧走了风声,刘二郎带着兵驻扎在邙山,得到消息的阿午急忙策划了今日出行。早春游邙山,也算别有兴味。
等了许久,阿午也不曾回到车上。车外戎狄奴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照和逐渐不安起来。竹帘外,几个胡奴操着生硬的汉话与府兵争辩着,甚至互相推推搡搡。
照和带上幂篱,她想下车找阿荃说说话。不等她下车,一声凄厉的尖叫扎破人群。照和把伸向牛车玮布的手收了回去。转身躲在窗下,使劲儿往外瞧。只见一群戎狄奴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子,圈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他们群情激愤,尖叫声不断从那圈子里传出。紧张不安的情绪在军中持续蔓延,更多的府兵冲了上去,他们似要将胡奴的人种圈撕开一个裂口,可惜胡奴的人数是府兵的几倍。人种圈像个血盆大口,有多少府兵冲过去,都被吃下。情况越来越不利。眼瞅着戎狄奴便要在东京北门口造反,府兵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鲜血扑向照和的牛车。
照和吓坏了,她把牛车的窗纱放下,转身缩到车内的一角,又闭上眼睛,心中反复默念几首新学的古琴谱。
很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静了下来。照和眼前出现了娇嫩的百里秦川,柔顺妩媚的渭水。她的身体好似轻飘飘的,脚够不着地,走不动,跑不脱。眼前的中原大地是生命的起源,谦卑温驯。又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变了。绯红色的鲜血瞬间沁透了土地。热乎乎,冷飕飕;渭水再没了风度,河床里堆满了尸骨,河水赤得发臭。冷汗打湿了照和得后背。照和不知道自己是被幻魔魇了,突然挣扎起来,她要逃,马上逃,腿脚不听使唤,她就用手,只觉得身上一抖,照和的身子终于沉甸甸的落了地。她睁开眼,一个带着头盔的将领正向她探过身子。照和看不清那将领的长相,只觉得那人身上散发着沉酱的血腥味,呛得她喘不过来气。适才被幻魔魇住痛苦还在发酵,照和惶恐惊惧,她手脚并用把自己缩了又缩,并大喊着“你不要过来!。”
那将领果然不再动。好一会儿功夫,照和的意识才完全清醒,左右看看,她依旧身在牛车之中。再看那吓得她失魂落魄的将领,原来人站在车外,恭恭敬敬的一动不动。
“将军是?”
”末将琅邪王敦。“王敦不卑不亢行了一礼,”娘子可是郡公家女郎?”
照和一愣,仔细打量眼前之人的相貌。王敦眉目疏朗,即使带着头盔,也看得出他很是英俊,此时车外的王将军同样正关切的看着照和,小心留意她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