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杀(二)
一路行进,将近晌午才走到大夏门口(皇城北门)。西面就是金墉城,城里驻扎了国丈手下掌管的禁军。车队停下排着队等待出城。今日出行,郡公府派出两辆牛车,二十四个护卫。贾荃坐前车,照和与贾午坐在后车。停步不前,车内更显气闷。照和小心挑起窗纱,只见往日城门口昔日的三教九流都不见了影子,只有一堆堆活死人般的戎狄奴,低着头围圈而做。站在他们身边的是执鞭的府兵,三三两两的站着一起,样子疲沓懒散。
“这是谁家的兵?”照和问。
“应该是安丰侯(指王戎,王戎封安丰侯)幕府的兵。”阿午答,说着她也凑到窗边,神神秘秘道:“听说安丰侯这次犯了众怒。屠灭洛阳大族的胡奴本就天怒臣怨,皇帝将差事拿出来只有王安丰(王戎)一人支持。这应是他的府兵了。”
王戎出自琅邪王氏,官拜司徒,与贾充同为平吴功臣,过去私交不错。自从照和祖父司马伷封邑琅邪,便与王家越走越近,司徒王戎、尚书令王衍兄弟皆是琅邪王府上宾。多年前,贾充曾经送照和回祖父家认亲,照和也曾在洛阳的琅邪王府住过一阵子。她现在还清楚记得曾经隔着帘子瞧见过中护军王衍,及王衍的儿子,当时的驸马都尉兼太子舍人王敦。王敦那时新婚不久,娶得是皇帝六女襄城公主。彼时杨皇后的独生爱女常山公主还未婚,与襄城同来王府赏花。王府中,老王爷司马伷的正室诸葛大夫人还在世,带着司马睿的侧室郑夫人殷勤招待女宾。司马睿只一个女儿,虽然回府日短,照和还是被奉坐在上,此前她一直住在长安乡侯贾府,每日与阿午,阿荃玩在一处,实未见过真正的皇亲国戚。虽与公主们挨得很近,照和却不敢随便开口说话,只心细聆听贵女们口中的每一个字,暗暗默记她们的举手抬眉。一年后,照和被阿午接回长安,便没机会再见王家人了。
“司徒(指王戎)素有威名。”照和疑道,“他的府兵军纪怎会如此涣散?
“我怎知晓。”阿午干脆将窗纱全部掀开,“这本就是神婆山雨的缺德主意,阿姊说皇帝(司马炎)现在越来越依仗她了,杨后、阿父都要靠边站。”
“庾谋甫呢(就是庾纯,字谋甫)?也不说话吗?”中书令瘐纯与贾充不和,平日自诩大儒清流,照和不信他容得下皇帝宠佞巫婆。
“大概怕了吧......山雨又不是抱朴子(葛洪,号抱朴子),皇帝说她不是太真术士,而是真正的大巫,三公皆不可比。”
照和未见过山雨。据说她是个年岁不大的神婆,东京与西京游荡多年,混迹于豪族世家,三年前不知怎的进了宫廷,慢慢成为皇帝身边不可或缺的巫侍。山雨进宫后,整日再后殿里做法,深入简出,过去的豪族东家们倒是很少再看见她了。
久等不动,城门口的人都显得有些不耐烦。日头下的戎狄奴们发出吱吱嗡嗡抱怨声。哪处声响闹得大了,身边的府兵就随意朝着他们抽上几鞭子,口里再骂上几句。挨了鞭子的胡奴虽然没上镣铐,却都不反抗,只有把头压得更低,口里嘟哝着胡语。
“为何不把这些奴儿拷上,不怕半路跑了?”照和怪道。
“听说不少戎狄奴不通汉话,从小跟着懂胡语的汉奴在主子家做粗活。我猜他们未必知道这趟走得是黄泉路,否则哪还会如此听话。“阿午回道,“现在皇帝是拿东京世家的胡奴开头,等这头杀完了,就会到西京继续杀。阿姊说,皇帝正着中书舍人起草《清戎令》,每个郡县封国都要照做。”
“都杀光了之后呢?难道还要到关外继续杀吗?”
“一定的。阿姊说:山雨告皇帝,清戎就是清火,只有国土上胡奴都杀干净了,才能震慑关外的胡贼,胡贼怕了,皇帝才能身轻体健,司马家才能享国长久,与天同寿。她还说魏武那时候,国力衰败,戎狄年年内迁,边地胡汉杂居,边将为保腰包,不但不杀胡贼,还接纳他们留在关内,甚至帐内。胡贼心恶,有点好处便卖主,搞得边地三天两头闹兵乱。这话本也不新鲜,朝廷里一直有人在说,可也不知道怎么了,皇帝偏偏听了山雨的话,从世家豪族身上清戎。闹得朝廷内外皆是反对之声,三省六部的官吏天天有人堵在咱家门口,都被阿父压下去了。”
照和略一沉思,轻声道:”阿父不信四夷,贾府从未有过胡奴。若不是挨着世家的面子,他定不反对皇帝的意思。琅邪王府一直豢养胡奴,老王爷和左将军定要肉痛。”
碍着照和君王女儿的身份,贾充并未认照和为养女,但多年养育之恩,私下与贾氏亲人说话,照和称贾充阿父,反叫自己生身父亲司马睿左将军,以示亲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