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从那天烧烤之後,我和那个女孩在公司碰面的机会日渐增加。很奇怪,以前一直没有留意她的存在,现在无论在办公室的走道上、茶水间常常不期而遇,每次碰上她的时候,她都正在跟谁笑眯眯地聊,好像上班是一件很愉快的社交活动,她的模样令我不禁莞尔。
她的名字叫徐雪仪,平日穿着十分朴素,偏爱有公仔图案的纯白色T恤,至少有五、六件,配合湛蓝色的牛仔裤,浑身散发出清爽的气色。
徐雪仪的清爽气色和我内心一直惦念的小学教师的气质截然不同。
小学教师的气质在於自信、有主见,以及清晰的判断力。徐雪仪则拥有平易近人、无忧无虑、容易满足的简单心态。
她是我认识的异性之中物质生活最简单的女孩,朴素的衣着、天真的心态,连午餐也吃得十分简便,甚少跟同事外出用膳,每天下午我都会在茶水间见到她用微波炉弄热便当。
跟娇小的身材成正比例,她的胃口非常小,便当的内容是前一晚家里的饭菜。
如果不是约同事到茶楼的话,我多数会叫外卖。下午开始工作之前,我习惯先喝一杯咖啡,因此在我泡咖啡,她慢慢地吃便当期间,有很多谈话的机会。我常常把道听途说的趣事说给她听。她非常容易笑,连一些其实不怎麽好笑的事情也会发自内心地笑。
不用多久我便弄明白她容易和其他同事混熟的原因,平易近人而且性情开朗的人始终能够轻易讨人欢心,这是她的长处。其他人在她面前总会不知不觉放松心情,连我好像也变得比较健谈,有趣的话题源源不绝。
我们的关系从茶余饭後的闲聊开始,逐渐有了比较深入的交谈。
「创作部表面上看似工作十分轻松,人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谁也不能理解,其实我们枯坐的同时,脑袋却正承受无法言喻的压力。」有次我们彼此分享工作性质。
「压力的来源在於有限的时间内挖空心思,找出符合创作策略,又不落俗套的意念。我们都只是普通人,不是天才,哪有可能像汽水售卖机一样,投入硬币、按钮,便有罐装汽水跌出来?」
「你怎样应付?」徐雪仪问。
「跟张汉强天南地北聊天,有时可以激发出新的灵感。例如现在我替一家咖啡品牌做平面广告,我们就不断拿咖啡作焦点去联想;一般人在什麽心情之下喝咖啡?几时喝?什麽地方喝?一个人喝,还是喜欢三五知己一起品嚐?类似的问题一一抛出来讨论,从不同角度找出卖点,引起消费者共鸣。这是十分管用的方法。」
她钦佩叹息:「你们很厉害。」
「正如刚才所说,只不过是掌握到一些窍门罢了。每件事情通过努力学习都会有进步。」我说:「但是会计部有个无聊的家伙以为我们真的很清闲,常常来找我们搭讪,骚扰我们思考,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於是客气地下逐客令,我说:『你的说话的确很有意思,但请让我们先完成工作好不好?』那家伙一边走出房间,一边疑惑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们在工作!』他以为创作部的人都是白吃白喝乾领薪水!不晓得我们常常通宵达旦工作呢!」这个故事引得徐雪仪吃吃笑。
「我的情形嘛,简单得多,」她说:「我只要一板一眼完成上司派下来的工作就可以了,影印啦、打字啦、贴通告啦,都是些琐碎的事务。」
话虽如此,在一间六十人的公司里,处理各部门的琐碎事务仍然有条不紊,本身已经是一件繁重的工作了。我自问没有这种能耐,看看自己那张凌乱不堪的办公桌便知道。
我忽然想起一些事。「说起来,你的部门经理是莎莲娜啊?」印象中,公司日常管理能够井然有序,全凭莎莲娜的铁腕政策。她处事作风强硬,公司内部运作的大小事情全都要经她过目,换句话说,她掌握了公司的命脉,亦是公司最资深的其中一人,在公司草创时期入职,甚得老板信赖,是个重要人物。
「你待在这里比我久,不是应该比我清楚吗?」
我不禁深呼吸一口气:「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我避之不及,哪来得及了解?」
徐雪仪淡然一笑:「莎莲娜只不过是对公事比较严谨一些而已。很多主管都是一个模样,她的情况只属一般,我以前的老板才算厉害,我就是受不了他的气焰才辞职。」
「是真的吗?」
「真的。」
「像你这麽善良的女孩也受不了的话,那个老板一定十分讨厌。」我如此推论。她含笑不语。
後来我留意她的工作情况,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部门,处理公司内部大量繁杂的工作而能够一丝不苟。徐雪仪以亲切的态度办理每件事务,我看到她认真、耐心的一面,对她的印象亦渐渐改观。
我同样觉得,徐雪仪对我的印象也在一点一点改变。
有一天下午,徐雪仪将便当放入微波炉,我忍不住问她:「每天都吃便当,难道不会厌吗?」
「我的情形是,」她稍微思索一下,然後给我一个相当没创意的答覆:「没所谓。」
「吃便当最大的好处是节省金钱,妈妈弄的菜也合我口味。」她补充说。
「你有没有很喜欢吃的东西?」我问。
她不假思索立即点头:「我最喜欢吃寿司。」
「寿司?」
「每次一走进寿司店,望着一碟碟寿司在眼前缓缓回转,随意挑喜欢的吃,感觉很兴奋。」
我一边听,一边觉得好笑,因为觉得回转寿司有趣,所以喜欢吃寿司,果然是一派天真的作风。「有几次和同事光顾附近那间寿司店,那里的东西很美味,你有去过吗?」我点点头。
我也和同事去过一次,味道实在不怎麽特别。她应该是个很随便,要求不高的女孩。
「如果真的喜欢吃寿司,我倒知道有一间店很不错,下次我带你去,我请客!」
「真的吗?一言为定。」
「今晚可以吗?」
「今晚不行,家里已经替我弄好晚饭,明晚如何?」
「没问题。」
第二天下班,我收拾好桌子,背起背囊往行政部走去。徐雪仪在办公桌前敲打电脑键盘。「不好意思,再等十分钟行吗?」
「工作要紧,等三十分钟也行。」
我旁观她工作,电脑输入的速度至少快我三倍。十只手指在键盘上劈劈拍拍敲打,犹如钢琴演奏。
莎莲娜抱着一叠文件走回自己的办公桌,经过我身边时瞥了我一眼,事务性地打招呼:「嗨,接雪仪放工?」
「是啊,我们约好去吃晚饭。」我简短地解释。
她不再说什麽,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点点头。已经是下班时间,现在还抱着文件放在办公桌上,今晚必定打算留在公司加班吧。
十五分钟後,徐雪仪终於吁一口气,关上电脑,挽起浅黄色布袋,布袋上绣了一只可爱的老鼠,笑说:「走吧!」我们一起离开公司,搭地铁去下午订了座的寿司店。那间店的价钱比较贵,但剌身特别新鲜,环境相当舒适,灯光柔和。有时经过一天的劳累,我会到这里好好吃一顿来慰劳自己。
她胃口小,开怀大吃仍然吃不了多少。不过她的心情很好,我们谈了好多关於自己的事。
谈到童年轶事。她说:「六、七岁时,最高兴的事莫过於上餐厅吃饭,因为当时一年实在没有多少次这种机会。所以每次到餐厅吃饭,我们俩姊妹都兴奋莫名。我们可以叫一碟咖哩鸡饭,把碗里的咖哩汁统统浇在白饭上,每一匙饭都沾满咖哩汁哦。有时候咖哩浇太多,会辣到吃不消,但机会难得,便唯有强忍住呛出来的眼泪,拼命把饭扒得碗底朝天。」说完,她先为自己的贪吃自顾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如果意见不同怎麽办?」
「意见不同?」
「譬如,你想吃咖哩鸡饭,姊姊却嚷着要吃焗猪扒饭,你们怎麽办?」
她抿抿嘴唇,「我倒记不起有这种情形,如果真的遇上的话,唯有妥协而已。姊姊迁就我,或者我迁就姊姊,这是唯一的方法。搞不好万一惹怒妈妈,到时就连咖哩鸡饭,或者猪扒饭也吃不到,岂不更惨?」
「这麽说,你们俩姊妹从不争执?」
「吵架一定会有,但至少从来不把事情放在心上,我倒记得有时为了某一件事情争执,闹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然後忽然两个都忍不住抱头嚎啕大哭,抹乾眼泪後又和好如初。」
「你们的感情非常融洽。」
「你羡慕吗?」
我点点头:「作为独生子,无论想吃咖哩鸡饭或者焗猪扒饭都可以,有时反而会觉得无聊,我永远无法体会和兄弟姊妹热闹吵架,然後和好如初那种血浓於水的感情。」
「喂喂,」她一脸悻悻然:「我和姊姊也未曾试过一个人吃一碟咖哩鸡饭的自由自在啊!你不可以自怨自艾。」
「说的也是。」我说。「所以各人有各人的遗憾。读小学时,我常常央求妈妈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我会很宠爱、宠爱他们的哦!』我这样发誓,妈妈总是骂我『照顾你已经够辛苦哪!』当时我好生气。我会自己做功课,自己吃饭,甚至一个人静静地玩,不捣蛋,完全不需别人操心,老师对我的评价是乖巧听话,我究竟哪里有给她麻烦?」
「现在明白了吗?」
我无奈地点头:「嗯,多少有一点。」
她从输送带上取下一碟鳗鱼寿司,分一件给我。
「说起来,我记得以前在餐厅,常常伸手拿罐里的方糖吃。所以每个小孩都很贪吃。」我一边吃寿司,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是吗是吗?你也有做过这些吗?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这麽贪吃!」她又惊又喜,以饶有兴致的目光直视我。我有些忍俊不禁。「是不是好怀念?」她又问。
我笑说:「现在你想买多少方糖吃也行哦,每天吃都可以哦!」
她淡淡地说:「已经没有那个需要,方糖只是一味地甜,当年少见多怪,才会觉得美味。」她说罢耸耸娇小的肩膀,低头继续吃寿司。我明白她心底的意思。小时候的我是因为贪吃,贪新鲜,好奇而吃方糖,而她却是因为没有多余钱买零食,所以餐厅里的方糖成为她唯一的选择。
我不由想起她平日在公司里拿着零食糖果四处和同事分享的情形。她那满足的神情,彷佛有点弥补当年遗憾的味道。
结了账,走出寿司店,我们在街道上散步。关於童年时代的话题仍然在继续,我述说我小时候玩乐高玩具的事。
当她听到我说妈妈四处向人夸赞我时,随即附和:「原来你从小便已经很有创作天分。」
我想回答说没有这种事,如果我真的是天才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光芒万丈、受人瞩目。而不是像今晚那样,和公司的女同事边吃寿司边聊天。
她说:「读小学时,妈妈要打工养家,又要照料我和姊姊,家境捉襟见肘,没有零用钱可花,更加不可能买玩具,唯一令人高兴的是,可以到邻居或者同学的家里玩,这样,我就可以借他们的玩具玩。」她的眼眸里彷佛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哀愁,但嘴角却同时又牵扯出一个淡淡淘气的笑意。
「听起来,你的童年满悲哀的。」我开始有点後悔将以前爱玩乐高的事说出来。
「当时不可能有这种感觉罢,小孩子都没有互相比较的心态,所以不会有任何不满。」
我沉思片刻,「因为小时候,那些玩伴陪伴你度过很多寂寞的日子,所以现在的你不单很容易信任朋友,而且轻易地交朋友。」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我没想到这麽深入,不过可能你说的对。」
「所以就算你不喜欢烧烤也好,仍然会为了陪伴朋友的缘故,勉强自己参加。」
她瞄我一眼,微笑说:「不错嘛,观察入微,已经开始了解我了。」
我想起自己的状况,叹了一口气。「我的情形刚好相反,家境说不上富足,但物质供应并不缺乏,不过母亲因为太宠我,课余很少让我跟其他同学接触,怕我学坏。所以现在我人缘方面比较差。」
徐雪仪打算搭小巴回家,我们找附近的小巴站。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禁开口说:「嘿,如果我在小时候认识你有多好,我一定会乐意和你分享我的玩具,那麽,你的童年便少一些遗憾了。」
她对我衷心微笑,说:「事情过去便算了,无谓分析太多。而且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童年有多遗憾,那只是你的同情心作崇罢了。不过,听到你这麽说,我十分高兴。」
我转过头来盯着她的脸,问:「你知道你能够保持心境愉快,永远笑脸迎人的原因吗?那是因为你有回避深入思考问题的本能啊!凡事均不去作深究,以免自寻烦恼。所以你可以做一个开朗、平易近人的人。」
她立刻反问:「这是不是缺点?」
「恰恰相反,那正是你的优点。简简单单,不是很好吗?做人最紧要快乐。」
她皱起眉头,对我的说话表现出相当怀疑的态度。
「真的啊,开不开心,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她释然地吁一口气,点头说:「话又说回来,我从来不为将来的事情担忧。」
「那就是了,快乐就好。」
在街上走了十五分钟左右,终於找到了小巴站。我说夜了,不如送你回家。忽然变得这麽客气,是希望她不要误会我是在献殷勤,追求她。我是真的觉得有义务安全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接受了我的好意。
小巴里我们并肩而坐,随着蜿蜒的路程,车速时快时慢,左摇右摆,我刻意挪开身体,尽量避免两人的肩膊互碰。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其间一直专注望着窗外的风景,这时忽然转过头来,对我嫣然一笑:「你坐得蛮辛苦的吧?」
我装作一脸不解:「怎麽会?」
她深深盯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个挺不错的人,颇值得信任。」
「嗯啍。」
「有喜欢的对象吗?」
被她这麽一问,脑海马上涌出小学教师的脸孔,自从那次见面之後偶尔通电话,却没有再见面,我实在有点儿惦念她,所以点点头。
「进展不怎麽顺利?」
「确实不怎麽顺利。」我苦笑承认。
她伸手推推我的膀臂鼓励我。「加把劲吧,她迟早会知道你的优点。」这是我俩初次的身体接触,不过当时我们都没有把它当回事。
送徐雪仪回家後,我独自一人搭上回程小巴。徐雪仪刚才的一番话在心中千回百转。我和小学教师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如果不想把半冷不热的关系完全冷却的话,的确应该鼓起勇气再一次约会她。
我挂念她,希望跟她好像跟徐雪仪那样健谈,冲动得近乎想立刻打电话给她。但因为回到家已经太晚,她又有早睡的习惯,此刻肯定已经好梦正酣,不得已只好打消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