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份功课,做来做去也做不好!」
近来她常常生自己的气,功课压力使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但作为一个女朋友,她对我仍然非常体贴,从来没有把无理的脾气发泄在我身上。
「我已经尽量抽丝剥茧、有条理、有系统的去做,不过还是理不清楚来龙去脉,唉,我真笨。」
会考後她顺利升读预科,而我转往美术学院进修。作业不同、科目不同,我实在无能为力,完全帮不上忙。
她发完唠叨之後,内疚地望我一眼。「对不起,我太任性。」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没这回事。」
我俩相视一笑。
「不过,如果有系统的方法行不通的话,尝试用没系统的方法,或许反而能够把问题解决。」我提出见解。
她听後忽然一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哪有这种事,不按牌理出牌反而能够解决问题?」没办法,她那种处事认真,一丝不苟的个性,当然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我却认真地点头。「我就曾经试过用这种思考方法解决了几个功课上的难题。导师常常教导我们,思考的方法永远不会只有一个。」
她轻轻一笑,很明显没有认真考虑我提出的建议,却一直微笑地盯着我的脸看。
「我想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很出色的人。」她忽然以略带预言性质的口吻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嗯?」
「我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有出色的人,因为你身上有非常棒的气质。」她强调。「你不相信我吗?」
我搔搔头发。「我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有出色的人,而且也没有什麽气质,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本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父母见我小时候常常整天不吭声地画多拉A梦,倒是怕我长大後变成一个孤僻的怪人。」
「在我眼里,你当然特别!」她柔声说。「否则也不会对你情有独锺。」
「那麽你提出一些具体例子吧,我有何特别之处?」我板起脸直视她,等待她的答覆。现在的她拥有比一年前更漂亮、成熟的脸孔。
曾远珊深呼吸一口气,静静地说。「你知道吗,虽然你曾经说过投稿失败,但在所有同年纪的人之中,有多少人曾经有过投稿的经验?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你一个。你比很多人走前几步,比我们看的更远,只是你从来没有留意而已。我有一个曾经在报纸上发表漫画的男朋友,你说我是否引以为荣?」
她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我当然不是因为你的漫画才跟你一起,我的意思是从你的作品里,看出你拥有某种独特的眼光,当你凝望某些东西时,眼神会变得非常锐利,我便知道,你从中观察到一些别人从来没有留意到的趣事。能够从平凡之中找出趣味性,是你的独特之处。」说罢她飞快地给我一个吻。
纵使内心怀疑她对我的了解究竟有多深,其中又有多少误解,但至少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我。
(6)
曾远珊的个性十分温顺,相处那三年很少发生磨擦,但和谐共处并不代表我们没有性格上的差异。
她喜欢读书,我也经常阅读,但两人阅读的类型不同,关心的焦点亦有不同。
「我刚刚看完金庸的传记,内容颇有趣。」有一次吃晚饭时我对她说。
「原来金庸读中学时曾经在学校的壁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讽喻校内一位令人讨厌的训导主任,讲出了学生们想讲又不敢讲的话,令同学们拍手称快。」我深受共鸣地说:「所以,有时候,讽刺其实只是以比较尖刻的手法去表达一些思想,并不一定等於反叛。」
「那麽,金庸的下场呢?」曾远珊问。
「还用说,当然立即被学校开除了。」我笑说。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这正是我跟她不同之处,她做每一件事都会先权衡轻重,想清楚後果,然後再衡量别人的观感。可以说,这种凡事想得太多的倾向有时候反而成为她的缺点。而我则习惯畅所欲言,自由快活,做自己喜欢的事,对旁人的想法从来不放在心上。
当我们渐渐发展到已经完全熟悉对方脾气的地埗时,两人之间的差距也变得愈来愈明显。
某天她忽然不好意思地说:「我近来常常外出吃饭,妈妈问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眉宇间掩不住一丝窃喜。
「啊,你怎麽回答?」我有点紧张。我还没有忘记她妈妈告诉曾远珊入大学前不要交男朋友这番话。这一年来,我们的交往尽量保持低调。
「我?我保持缄默,装作听不见的样子,每次我一这样她便拿我没办法。」她俏脸微微一红,嗔说:「但她也开始学乖,懂得旁敲侧击。今次见我不肯开口,竟然说我等於默认,取笑我说要把男朋友带回家给她认识,你说她可不可恶?」她装出恼怒的表情,等待我的答覆。
「是吗?」我说,然後改变话题。她性情温婉,从来不会将自己的看法或要求直接说出来,避免别人难堪。取而代之,以婉转的探问来忖测对方的心思。
我捕捉到她的弦外之音,父母已经接受她在入大学前谈恋爱,希望我跟她回家,把我介绍给她父母认识。
这等於将我们的关系公开化,是好消息。以後约会也不必再那麽神秘。虽然我明白这一切,但是在她面前我还是没有任何表示。这种冷漠的反应可能是因为她说的太突然,使我一时之间不懂怎样回应。不过更有可能是受到「女友比自己更聪明」的心魔作崇,根本还没有心理准备去拜访她父母。
结果我没有给她任何明确的答覆。更悲哀的是,从她极力掩饰的神情,我隐约感觉到,这种模棱两可的处事方式,已经不只一次伤害她的心灵。从此之後,她没有再提起任何关於父母的事。
很可能不知不觉间,不断逃避问题下,我逐渐变成一个沉默,自私的人吧!
设计学院毕业那年,曾远珊曾经问我对将来的事业的打算。
「你那麽喜欢画漫画,有没有想过当一个漫画家?」
多年来她一直对我的理想念念不忘,但那是以前的事,我的想法已经改变。
「不错我真的喜欢画漫画,不过在香港画漫画意味只能绘画武侠连环图。我对那个完全没有兴趣。」顿了顿,我继续说:「很多师兄师姊都进入了广告行业。」我想,这也是我的出路。
「就此放弃天赋你不觉得可惜吗?」
「我们已经不再是学生,出来社会谋生不能空谈理想。」
「但你这麽年轻。」她不肯放弃。
「所以才必须把握光阴,趁年轻加把劲,力争上游。否则将来怎能和你结婚,成家立室!」
曾远珊怔住。
「你打算和我结婚?」
「当然罗,不然我为什麽要和你一起?」
「你一直没有提到你的打算,我怎麽知道!」她那笑容彷佛是放下心头一颗大石。我对她的反应感到有些奇怪。
她认为我应该往自己擅长的方面发展,我不以为然,有些忧虑我始终忍住没有说出口。例如她没有考虑到,当她大学毕业,在社会谋得一席之地时,便有可能厌弃一个「漫画助理」的男朋友。当然她现在不会有这种阶级观念,不过将来的事谁也不能作准。我从同学之中听到不少类似的故事,我不愿意拿自己的前途作赌注。
因此我决定尽早建立事业,这样才不致被她抛离。
我用这方式来表达我的爱情。
然而,事情往往不能尽如人意。这是我最後一次使她感到失望。
(7)
不少人说初恋通常不会成功,它只是你迈向成熟的踏脚石。我的情形正是如此。
曾远珊考进香港大学第三年的十二月,我们分手了。
多年後当我回忆起这段淡淡而又真摰的初恋时,那种感觉真的好像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