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是属於冬天的颜色。
白朦朦的天幕下,散落着一朵朵洁白无暇的雪花,有些飘过了远处某户人家的屋顶,有些不幸降临在灰黑色的柏油路上任由车轮践踏,有些则落在窗前这棵光秃秃的树上,枝头上的叶早就凋零得无影无纵,取而代之的就是一堆堆雪白的假发。
本来我对白色并不厌恶,只是这几个小时,看见的都是一些白色的事物,包括窗外那些雪白的小雪球,一座座乳白色的墙壁,那道惨白的手术室大门,还有我和姐姐身上的这套白色睡衣裙,裙上点缀着碎花还要是银白色的,真让人看也看腻了。
喷嚏——我有点不客气地撕破了这片走廊的宁静。
我也知道不掩着口鼻打喷嚏是很无礼的举动,无奈这里的冷气也未免开得太大了,只因赶忙出门而穿着一身家居装的我有点防不胜防,不胜寒的我冷得有点鸡皮疙瘩。
这时一双白皙的手牢牢把我的手掌包住,尽管这对手跟周围的一切也是我看得反感的白,甚至不带半点血色,但正因为她为我带来的温暖和柔软感,使我毫不抗拒,不断急跌的体温也顿时稳定了下来。
然而,空荡荡的肚子在这时候又不争气地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特别在如此宁静的环境里更容易比别人发现,即使我再怎样抚慰着肚内的抗议,亦已无补於事,只能难为情地低着头,强忍着饥饿感。
姐姐就坐在我旁边,如此明显我肚叫声她怎麽可能听不见,於是她从那个有如百宝袋一样的睡裙口袋里掏出了一支迷你棒棒糖,而且是我最喜欢的草莓口味。
「小葵,要吃吗?」
双眼凝望着那只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粉红色棒棒糖,隔着包装纸也彷佛嗅到淡淡的草莓香气,我哪能抵受得住诱感,於是也管不得姐姐是甚麽时候在口袋里藏着这好东西的,二话不说地像饿狼一样含住了她手上的棒棒糖。
「等等嘛,包装纸啦。」姐姐没好气地把棒棒糖从我口里退出来,细心地为我褪下包装纸。
「耶~~」我终於成功把糖果送入口里,很甜。
「真是的,小葵刚过6岁生日了,要开始学会照顾自己了啦。」姐姐一边摸着我的短发,一边微笑着道,还记得那时候她的笑容,好像没有平时那样灿烂。
但对我来说,姐姐的笑容还是最好看的,要比口里的这颗糖果还要甜美。
「有佐纪姐姐在,还有爸爸跟妈妈,小葵不怕!」天真的我露齿一笑,大概除了肚子饿跟衣服不够穿,我似乎没有别的烦恼,根本不明白姐姐为甚麽要我学会照顾自己。
可是,当我提及爸妈,姐姐脸上的最後一抹微笑亦淡然而去,变成了一张目无表情的脸庞,本来微微扬起的嘴角也垂了下来。
我这才意识到好像发生了甚麽事,收起了那张笑容後,睁大虎眼问着姐姐:「姐,为什麽我们不睡觉要在这里等人?我们在等谁?」
「小葵乖,我们——」
姐姐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一直在不远处踱着步的舅舅有如洪钟一样的声音盖过了。原来一直紧闭着的手术门终於打开,舅舅一见医生步出,便赶紧抓着对方追问:「医生大哥,我的妹妹呢?她情况怎麽样?」
医生徐徐把口罩脱了下来,可是他正背对着我,不但他脸上的容貌我没办法看到,就连他跟舅舅说的话我也一句听不清楚,大概他是在用和尚碎碎念经的声量跟舅舅说了些甚麽吧,说完就把手搭在舅舅的肩上。
然而舅舅对医生这举动毫不欢迎,不但把医生的手用力甩开,还一手执着医生的衣领,力大无穷的他差点就把医生整个人离地揪起。
舅舅怒吼了几个我听不懂的单字後,冲口便骂:「你不是医生吗?你不是要救我的亲妹妹吗?怎可以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你是不是不想要工作了,信不信我......去投拆你,买起你全家!」
经过一轮发泄後,舅舅终於把医生松了开来,死里逃生似的往另一边急步离场,彷佛在怕晚走一步就要被舅舅撕成碎片似的。
前一秒的舅舅气势有如雄狮一样,为了夺回亲妹妹的性命不惜一切跟害死她的凶手对着干,下一秒却好像泄了气一样倒在地上,扶着墙壁不断痛哭,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男人也会哭得如此凄凉。
我和姐姐只能看着舅舅抖动着的身子,当然我还搞不清楚这一切是在发生甚麽事,姐姐那牵着我的手,却握得愈来愈紧。
我抬起头,打算一探姐姐是不是跟舅舅一样落泪,她却抢先一步把我当成啤啤熊一样抱住,我只能待在她的怀里,除了一片漆黑跟她身上跟我一样的沐浴露味道,我再也看不到甚麽。
「小葵,我......」姐姐留意到再说下去必然会跑调,或者让我察觉到她语带呜咽,於是赶紧顿了顿,修正好之後才续道:「以後,就由姐姐来照顾你。」
这句话,就跟姐姐的怀抱温暖,只里待在里面永远不从姐姐的体内退出来。
後来我问姐姐,才知道爸妈原来一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旅行。
後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我们的身边,他们在我脑海里的轮廓,也渐渐被时间磨洗而去。
渐渐的,爸妈甚麽的,我再也不在乎。
应该说,别人甚麽的,我亦不在乎。
我只要姐姐就足够了。
那天姐姐身上的白色睡裙,那颗草莓棒棒糖的甜美,还有姐姐怀里的温暖,便成为了我童年的最後一章。
打从我决定不再跟姐姐分离,我便不再是一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