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愛鼓掌啪啪啪 — 07

酒精凉透脑子,清醒了不少。

张如勋也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任由酒液淋头。

在场所有舞小姐及应侍生的目光全在张如勋身上,有的人瞧着可怜,有的人瞧着好笑,而蓝映月是勾着单边嘴角,撇出一抹冷笑,只打算旁观好戏。

以前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难看,在金钱的世界待久了,人心也就看透了,来来去去,无论什麽时代,人世间的无情永远上演。

曾善之会恨他也不是没原因,公司若是信誉出问题,多年来的经营容易付之一炬。张如勋认为前老板也是这场闹剧中的倒楣人之一,所以人格被他污蔑也没关系,可惜,并非把一个人的劣根性合理化以後就能坦然面对,有些时候那根扎在心头的刺还是能隐隐作痛。

一滴不剩的酒瓶丢在沙发上,曾善之倾身让蓝映月替他点菸,含糊说:「还好我让佳妍跟你分手了,没让她把青春陪在你这废物身上。」

「曾总,之前那件事我诚心的跟您道歉,对不起。」张如勋盯着地面,握着抹布微微发抖。

「过去就过去了。」曾善之摆手,「谁都有做错事情的时候,让我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也好,幸亏我还没重要任务交给你,不然就亏大了。」

地上的酒液反射出水晶灯的璀璨,张如勋从倒影看见自己的脸,眉头深锁,不像他。曾善之皮鞋踩在地板上把酒渍踩脏,还旋了两圈把鞋底脏污化开。

「佳妍要结婚了,」曾善之吐出烟圈,对着身旁的蓝映月嘻笑说,「蓝小姐,小女的婚礼您务必来赏光啊。」

蓝映月笑着迎合说:「当然罗,红包给您包个最大的,恭喜您了呢,女儿嫁得如意郎君,真令人羡慕。」

长袖善舞的女人很懂得如何讨好顾客,在蓝映月的眼里来看,宁可折损别人不值钱的尊严,也不愿得罪老顾客,甚至还跟着一起踩踏别人的伤口。张如勋很清楚曾善之的个性,得罪他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这是蓝映月的生存法则,张如勋也不怪她。

额头喀在冰凉的地板上,张如勋看不见前方:「曾董,对不起我弄脏了这里,如果有需要服务,请您再指名。」

「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曾善之笑了一下,抬脚就从张如勋的脑门狠踹。

从包厢里出来,张如勋穿过走廊与应侍生擦肩而过,只换来众人惊愕的注目礼,平时笑脸迎人的男人突然换了张无表情,任谁都会诧异。他抹了抹额头上被皮鞋踹出来的伤,还好没有流血,只微微擦伤与肿了个大包。

湿黏脏污的脸庞,酒泼过的衬衫,完全不像样。

他打开防火门通往逃生梯,一步一步往顶楼前进。自己必须得换一套制服,但值得高兴的是,今晚有热水了。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苦笑。

蓝映月传了讯息,警告他擅离职守需要扣工资。张如勋只好临时请个半天假。

这天晚上一共收到了三封简讯,一封来自镖仔,说老猫出了问题,他养猫的朋友也不知道该怎麽办,明天能不能拜托勋哥送去熟悉的兽医院?一封是来自他妹妹的主治医生,说健保不给付的标靶药目前积欠不少,虽然是朋友,但这次他帮不了。

最後一封信是一组熟悉的号码,张如勋早就删除连络簿的旧人。

额头上的伤好像又开始痛起来了。

来自:0958-XXX-XXX

『如勋,我们可以出来见面吗?』

这组号码他不用回忆也知道是谁,然而不愿想起过去,却偏偏任何细节都记得住。张如勋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灰暗的逃生梯内只剩绿色的逃生灯光,他删除了最後一条讯息。

曾佳妍是他前女友,是他主动结束这段感情的。

打开顶楼天台的门,月亮还在城市顶上高挂,灌入耳里的是城市午夜十二点的脉动喧嚣。鸽舍2.5屹立在空旷高楼顶上,孤高得像高山上独居的隐士,和四周的霓虹闪烁形成强烈对比。

张如勋摸黑进门,松开脖子上的领结只想好好洗个澡。

铁床上的棉被乱成一团,像颗大毛茧一样隆起。张如勋停下脱衬衫的动作,回想着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有折棉被吗?他一步一步逼近那坨乱七八糟的床被,看见了一双既高档又讲究的皮鞋露在外面——

张如勋疑惑地询问棉被里的人:「你干嘛睡我床上?」

陈杉猛地苏醒,他瞪着大眼,头发乱得像睡了好一阵,全身充斥着被抓奸的震撼。张如勋啧啧两声,趁主人不注意偷偷来睡觉,这模样还真像陈三小偷吃饲料被抓包的模样,要不要喵个两声来撒娇?

「让我睡一下。」说完陈杉处变不惊地缩回棉被里。

「老板上班偷摸鱼,陈三爷想休息不会去睡蓝映月的床吗?」

「不要。」

「她那张是席梦丝的呢,打扫的时候连碰都不能碰。跟这张破床比起来差远了呢,光躺都嫌腰酸,你看看,脚都露出来了——你个小王八蛋,上床要记得脱鞋子,下次再这样就叫你去楼下睡觉。」

「烦不烦,在楼下睡觉根本就是……」陈杉受不了似地翻了身,然而看见那额上的伤却是一愣,「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不小心撞到的。」张如勋没有打算解释,背对陈杉,脱下衬衫丢进脏衣篮。

陈杉哼了声,又躺回被窝。

手机响了,在黑暗中闪烁刺眼的光芒,张如勋赶紧按掉讯息,幸好陈杉还在睡,可能是真的累了连呼吸都缓慢而绵长,哼出的气息都显疲惫。

讯息又来了。

来自:0958-XXX-XXX

『如勋,求求你。我很痛苦。』

张如勋一愣。

「痛苦」并不适合用在衔着金汤匙出生的曾佳妍,然而曾佳妍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如同金丝雀般敏感的特质,幻想能离开牢笼,却又娇弱不适合生存在残酷之中。他想起来分手那天,曾佳妍拿刀以死相逼。後来听说她试图吞药自杀,因为前一天张如勋没有回她简讯。

「问你一件事情,」张如勋盯着手机上的讯息,「顾客女儿觉得我很帅打算找吃饭,你觉得我该不该赴约?」

陈杉像是睡着一样没有回应他。张如勋用眼角偷看,只剩沉稳的呼吸。他继续脱掉脚上的袜子、皮带,却听到棉被传出闷声说:「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你帅。」

一个重心不稳,准备脱裤子的张如勋差点踹倒地上的垃圾桶,他朝着棉被窝忿忿说:「不然呢,除了帅这一点我找不出理由了。」

「劝你不要淌混水。」不知何时陈杉已经翻过身,凌乱的头发透露着慵懒。

那个眼神是张如勋曾经看过的,平静如水,不像叛逆期少年该有的成熟,经过了这麽多年仍像当初那个陈杉,桀敖不驯又难以捉摸,血性方刚的少年的身影又在脑海中盘旋。

张如勋笑了一下,脱下最後一脚把裤子丢入篮内,打哈哈说:「放心啦,我都穷得跟鬼一样了不会有美女想要仙人跳。」走入浴室前,张如勋又往後退出,朝着陈杉灿笑:「对了,谢谢你的热水器,我先享用了。」

再度重浴室踏出的时候,陈杉已经埋在棉被睡着了,侧身面对墙角睡觉,空下大半边的床。

张如勋跟着躺上另一边的床,凌晨两点,他回了简讯给镖仔,把钱转帐给朋友顺便感谢他,也回应了曾佳妍,最後把手机放在旁边。

双手交叠,盯着残破的天花板,张如勋想了一些事情,脑海总是自动拨放着不该想起的事情,例如国语课的一首诗,小时後领过的奖状,还有陈杉MP3里面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

「陈杉,你怎麽对我这麽好?」张如勋问,但身旁的人丝毫没有反应。

大概是睡了,他想,自己揉揉眼睛准备睡觉的时候却听见陈杉:「会这样想的人也只有你。」

「你还没睡啊?」张如勋挑眉。

「你不要说话我早就睡着了。」

「这麽浅眠?」张如勋笑了声,「忘了跟你说,热水器真的很棒,居然是储热型的,你对我真好。」

「让人欺负、瞧不起、把你丢在这个地方让别人像狗一样对待你,住得地方活像猪寮,这样叫对你好?」

不知道为何,回应的语调听起来不是很开心,似乎不甘他的处境,但张如勋只是笑笑。

「是鸽舍,不是猪寮。」

「……」

「记住,这个差很多,现在是新版鸽舍2.5。」

「……」

张如勋双手合於胸前,祈祷说:「下次希望有小天使能帮升级洗衣机。」

另一头棉被是风雨欲来的威胁:「再不睡觉我就让你住真的鸽寮。」

张如勋立即闭嘴。

然而一不说话,他就沉沉睡去了。

一早起床,陈杉已经不见踪影,连个足迹都没留下。

中午十二点,张如勋把自己打理好以後就出门,跟镖仔约在兽医院见面。镖仔提着猫笼,猫笼内是好久不见人称猫界小眼怪的丑猫陈三小。张如勋隔着笼子逗他两下,但陈三小看起来懒洋洋,不过打从三个月大小的时候就是这副德性,张如勋早就见怪不怪。

「猫咪最近都不吃罐头,」镖仔担忧地说,「会养猫的朋友说猫可能身体不舒服。」

「陈……老猫就挑嘴,」张如勋赶紧抹掉满头冷汗,「可能是想家,换环境他也会不吃饭。」

兽医初步检查,老猫虽然养了十几年了,但身体还算健康,堪称猫界人瑞,还能爬山下田的那种,然而还是让猫住院观察一天比较好。

张如勋付了钱,跟镖仔约好明天下午来领猫,随即分道扬镳,途中还顺道去医院探望妹妹。

捷运蓝线抵达闹区,张如勋跟着人群走出车厢。

以前上班地点就在这附近,熟到连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目的地。张如勋看了一下手表,下午六点,跟预想的时间差不多。走出巷子,拐个弯,就到了一家巷弄内的咖啡厅,一名女子已经在门口等他。

如果把时间往回几年,曾佳妍的美貌绝对令人惊艳,小小的瓜子脸有着淡淡的红艳,一小撮的樱桃嘴,尤其是那乌黑又水灵的双眸——现在是充满了旁徨,惊慌,和恐惧。

进去咖啡厅,只点了一人一杯饮料,曾佳妍用银匙搅拌红茶,试图把方糖化开。

「你最近——」曾佳妍好似有些恍神,乌黑的眼神充满空洞,「在忙些什麽呢?」

「佳妍,你该往前走了。」张如勋温柔地对她说。

「我知道,」她点头,微微上扬着嘴角,「但我走不动了。」

从小受高等教育薰陶,行为举止处处优雅,像这样的女人若是蹙起眉头总是令人怜,但张如勋现在却怕起来,曾佳妍的行为不太符合平常的她,简直就像换了个灵魂。

「你到底怎麽了?」张如勋低着声问。

她却笑起来,那张笑脸却令张如勋感到恐惧。

曾佳妍轻声说:「你知道兰城营造的倒闭案吧?」

脑海里浮现出几道身影,张如勋知道这件事情。

「兰城营造的恶性倒闭、五光集团的掏空案,全部都是我爸爸替『那个人』处理的,我想你很清楚,」像带着假面一样,曾佳妍笑着,眼泪却缓缓滑落,「这都是业障,我爸从来没有把这个业务给你,就是因为他早就打算把我嫁给那个人。」

张如勋一阵背脊发凉,他大概能猜到曾佳妍的目的。

「如勋救我,」曾佳妍紧紧抓住张如勋的手,「我上个月订婚了,我只是他们之间谈判的棋子,如果哪一天那些阴险的犯罪证据浮上台面,而我爸爸输了……我好怕,我绝对不能嫁给他……」

超然独立的会计事务所,职责在於审核客户公司财报并给予具财务签证,但倘若客户需要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也得透过会计师安排掩饰太平。

张如勋说不出话来,血液如同寒冰冻结,不断发冷。

若是曾善之早就打算把曾佳妍当成棋子嫁给“那个人”,

那曾善之为什麽对他们的交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如勋如鲠在喉,逼迫自己说出一句话,「你想太多了,你父亲……不会害你的。」

「我是他的牺牲品,他效忠那个人的祭旗。」曾佳妍不断发抖,对张如勋说:「现在只有你能救我,我所知道的就这些,拜托你!跟我回去公司,我需要你的帮忙找出这个证据,我才有办法活下来。」

「不、不可能的、我不……」

「如勋,听我说,我知道那些资料在哪里,」曾佳妍眼眶中冒着红色的血丝,她从没过这麽激动,「我爸爸今晚要飞往伦敦,直飞时间十三个小时,我只需要那些资料,我知道——你很清楚这些细节怎麽操作。」

「你想太多了,拥有“那些”才是害了你,你未婚夫不可能会害你,还有你爸爸他……」

「拜托你如勋,」曾佳妍眼中彷佛涌出救命的泉源,「如果他们不害我,那我拥有这份资料也只是自保罢了——」

张如勋自认自己的缺点就是太容易屈服於别人的求助,窃取机密这件事情在曾佳妍不断的担保之下,折服了他的想法。

很显然女人是有备而来的,她相当熟悉公司所有的监视镜头。曾佳妍从地下室进入公司,刷自己的密码卡、指纹锁,简简单单就走入公司内部。张如勋胃部如巨石压沉,室内装潢太过熟悉,五个月前他还在这间公司担任高阶主管,呼风唤雨,如今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曾佳妍推开大办公室的玻璃,拉起张如勋的手往前走,他则刻意避开了那种亲昵。

假日没人上班,昏暗的室内只剩下窗外巨幕广告的亮光,年轻女性的笑容、跳舞的姿态,无声放映,在这间空荡无人的空间显得诡谲。

异常安静。

也不是假日没加过班,张如勋总觉得这种安静程度超乎寻常——甚至怪异。

长廊绵延,宛如无止尽,廊末是总经理办公室。

完全没有任何人。

「我父亲的办公室只有他能开启,但我拿到了他的指纹跟仿造虹膜。」曾佳妍从小包里拿出像矽胶印章的东西。

「你怎麽会懂这些?」张如勋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从没认识过眼前的曾佳妍。

「人被逼急就会有求生本能。」她说,但却毫无笑容。

机器感应虹膜、按下指纹,那道总经理室的木门喀地开启。

曾佳妍推门而入,然而,眼前的事情几乎击溃了他们的冷静。

黑暗的大办公室,中间明显垂吊着一个男人,玻璃透出的霓虹光反射在屍体上。

「呀啊——————————————!!!!!!!!」

曾佳妍放声大叫,双腿一软,匍匐爬出房间。

张如勋被眼前这一幕惊骇得无法动弹,他的脑海只想起了一件事情:若是曾善之早就打算把曾佳妍嫁给“那个人”,他和曾佳妍的交往绝对不会有结果。

——那曾善之为什麽对他们的交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尖锐的哭喊声几乎穿破耳膜,张如勋赶紧扣住曾佳妍的手腕,女人挣脱的力气极大,他不得不双手环抱住腰部。

「佳妍!不!冷静!你冷静点!」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曾佳妍像极撒泼的孩子崩溃地两脚扑腾乱踹,散发如丝纠缠在脸上,张如勋费了一般功夫才压住女人,曾佳妍如垂死的鸟断续吐气,眼泪、鼻水口涕纵横满面,以往的美貌早已不复存在。

张如勋身体仍在发抖,他再度抬头看,曾善之的身体垂挂在空中。

——为什麽曾善之死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头,只剩死亡的气息,袭入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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