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勋想也想不到,今晚匆匆一瞥,之後就再也没机会碰到陈杉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活地狱,突发状况好似无穷无尽。晚上六点准时上工,有事就是应付包厢各种莫名其妙的要求,没事就是收拾客人如轰炸过的惨况环境。
富丽嘉的小姐们是出名的貌美优质,同时也特别难伺候,对待基层总是颐指气使百般刁难,张如勋自然无法幸免。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特别的任务,就是清理所有干部的办公室。然而最恐怖的还是大魔王蓝映月经理,心情好就是辱骂,若是心情不好——全公司的人跟着一块儿倒楣。
反正薪水高,老板就是极尽羞辱不觉得有何过错,人跑了大不了就换一个。
无法准时下班这种事情张如勋已经在别间公司体会过,每天超时下班以後吃个早餐、洗个澡、上街买个猫饲料,再去医院看妹妹。回到温暖的鸽舍2.0通常都已过中午,珍贵的睡眠时间仅存不到五个小时。
像他这种底层生物,就是烂着等死也没人管,他们绝对不可能有机会触碰仙女,更不用说是仙女们帅到顶天的老板。陈杉的身影很快就抛在张如勋脑後,起床一睁眼就得面对崩溃生活压力,实在没什麽心思好想到其他方面去。
内心尊严被践踏,身体累得跟畜生一样,日复一日,换作是一般人早就逃走了。
因为盗用公款的关系所以张如勋被业界封杀,这项罪名就是金融业的绝缘体,害他找不到相关的工作无所发挥长才,所有学历经历全数化为粪土。张如勋敲打着计算机,如果不把肉身还债算在内,再把小费存起来,最快还债起码也得要八年……
哦喔!比他想像得还要快多了!
张如勋握着计算机觉得信心满满!至少比加油站打工还要好上很多!
不过,日子当然不能这样浑噩下去,要不然债还没还完,人说不定就先累死了。
於是他开始记录每位少爷小姐的班表,留意客人来访的日期与时机点,分析小姐与客人之间的关系,客人的喜好、开的跑车、衣服穿着与年纪;留心小姐们的派系、避开少爷们的恩怨、记住厨房阿姨们有几个亲戚女儿,以後可以聊天套好关系……老客人的要求比较多喜欢使唤服务生,A客人喜欢哪牌子的菸、B客人喜欢喝哪瓶酒,先准备好就不用去仓库找个半天,张如勋通通都记起来。
等到脑海资料库建构出雏形,张如勋便开始建立自己的工作SOP。
工作要有效率才是省时的第一步,很多客人还没开口,张如勋就已经先将习惯的菸酒都给备妥;小姐还没上工,张如勋就会事先告知她哪台车突然来访,是否先换人接待,以免错失熟客被人捷足先登。
当然,只要客人小姐开心,小费自然也不会少。工作就是积极创造成就感,张如勋看着手中厚厚一叠小费,少说也有万把块,简直乐翻天。
这天难得准时六点下班,张如勋洗好澡,在天台上吃着吐司一边欣赏台北市早晨的风景,眼前雾蒙蒙一片,跟他的未来差不多。
镖仔提着热拿铁与三明治推开天台的门,远远对张如勋喊着:「勋哥,你有买猫饲料了吗?」
张如勋回头,嘴里还塞着吐司鼓起腮帮子。镖仔只有在无人的情况下才会称呼他勋哥,毕竟在这道上混,面子相当重要,在众人面前镖仔连他的名字都不曾喊过。
张如勋笑了笑:「你来啦。饲料放在鸽舍门边,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那个、镖仔,你要不要吃点吐司?」
鸽舍?镖仔回头一看,违章建筑的破门边的确摆了两包昂贵的猫饲料,还种了几盆多鹅掌藤、木春菊与三色堇,增添一点绿意。
「那饲料我拿走了。」镖仔放下手中的早餐,扛起两包饲料,「早餐我吃过了,多买了一份给你,我会好好照顾宇宙伟人的。」
每周一镖仔都会来跟他拿猫饲料,有时看到违章建筑里面缺了什麽,就会自动自发替他买,也不会跟张如勋收钱,说到底就是个本性不错的乖孩子。
即便如此,张如勋还是没有勇气跟他说猫的真名,只好用宇宙伟人来代替。
「再见,慢走,下次有空再来玩。」张如勋吞下吐司,云朵悠悠地飘过山边。
工作认真有效率,自然就有人崇敬。有些年纪比张如勋小的服务生都开始称呼他一声哥,唯独职场老油条们仍然不屑张如勋的工作方式,认为他喜欢投机取巧,这些人无事喜欢惹争端,时常在蓝映月耳边讲坏话,然後再把所有工作都推给他。
蓝映月个性乖戾,此人喜怒好恶全由她心情,然而今天张如勋真的是衰小到家,莫名其妙踩到蓝姑娘的地雷让她发一顿飙,摔破了两个菸灰缸不打紧,还把红酒瓶打碎在地板上。
听人说,是蓝映月的老金主今晚去了死对头的酒店,所以心情不好。
张如勋哀怨地清理她刚发飙过後的办公室,连声音都不敢吭。论起蓝映月这间高级的办公室,反倒较像私人休息室。里面办公区、更衣间、浴室、卧室、小吧台、客厅一应具全,可以想像张如勋打扫时有多困难。张如勋吸着地毯,捡起地上的洋装摺好,等等送给洗衣阿姨送洗。
一旁的蓝映月喝多了,眼皮盖子翻红,一张嘴就喷火:「长这麽大只又爱脸红,死娘娘腔!看你这副窝囊相就想吐!」
被骂惨的张如勋连头都不敢抬,毕竟蓝映月穿着性感睡衣晃荡半边奶,谁敢乱看啊!
蓝映月摇摇晃晃又替自己添了一杯酒,碎骂说:「妈的业绩这麽差,每年营业额都这麽低,金乐仙那老查某,奶都快垂到地毯了还不去整容!」
收拾完办公桌,张如勋捡起一旁的文件,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种东西他很熟悉,是张财务报表,偿债能力、经营能力、获利能力,只要透过数字张如勋不用计算机也能分析出强弱。一零五年、一零六年、一零七年……他总算了解陈杉为什麽能住在台北帝王豪宅了,富丽嘉酒店还真是只惊人的金鸡母,连炒地皮都没这麽好赚。
张如勋啧啧两声,一不留神就越往下翻,所有细节全数呈现在眼前,应收款、放款、损益、净利、报酬率……
「死垃圾!」蓝映月一把抢过手上的文件,往他的头狠狠上一敲,「看什麽看!懂不懂礼貌啊!」
「对不起、蓝、蓝姊等等……」张如勋掩着头躲避母老虎的持续攻击,蓝映月骂到血压升高,在美的女人都变成了恶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那、你听我、对不起,哎!痛、痛痛痛!」
蓝映月发了疯似地持续用软绵绵的纸片攻击张如勋:「你敢叫我姊!也不想想你自己的年纪!老娘今年才三十几你叫我什麽姊!」
张如勋受不了了一把抓住蓝映月的双腕,深吸一口气直接吼出来:「你听我说!」
蓝映月披头散发,怒目狰狞,一口白牙咬得嘴唇发白:「你给我放手!」
「这张财报有错。」张如勋同样也喘着气,往下一瞟是波涛汹涌的——他撇过眼神,脸红地说:「那个,钱、钱钱、呃、净利有少……」
「扭捏三小!去死!」
蓝映月踹了他的双腿之间,张如勋就跪了下去。
***
说起富丽嘉酒店,张如勋在这里工作好一段时间以後才知道,原来莉莉天使宝贝姊姊才是真正的董事长。他是三重一带出身的凶狠角头,人称力哥,三年前出柜才把名下所有酒店与赌场交给陈杉。
张如勋从六年前的财报开始看起,这并非简单的工作。
另一方面镖仔也把人带来了,主办会计是一名四十六岁的中年男子,在这里工作已经六年多,厚重镜片之下的眼神看起来相当不安。
老男人被镖仔狠踹一脚,硬生生跌在包厢中间,正好匍跪在陈杉脚前。蓝映月缩在陈杉身旁,拿出职业级演技,蹙起眉头、泪眼婆娑,活像被别人欺负一样委屈无辜。
陈杉不合规矩地坐在桌上抽菸,单手拨着打火机玩。
「人家一直信任会计王哥……哪知道他……」蓝映月垂下眼,咬着下唇发抖,希望能替自己多争取一点同情分数。然而陈杉默不吭声,脸上还挂着一点悠哉,蓝映月跟镖仔都很懂这表情暗藏的威胁性。
室内只剩下老男人短促的呼吸,以及张如勋敲着电脑键盘与快速按计算机的声音,时间在无形中流逝,谁都不敢吭气。
「算出来了,」张如勋敲下最後一键,看着萤幕上的数字说,「每年的报表都正常,唯独这两年掩盖了一点点净利。看不出来的原因是因为财务分项太多,转帐安排吊诡,所以在逻辑思考上会有盲点,对於没碰过财务的人或许有点困难……两年内,大概短少四百万。」
陈杉朝他笑了一下,张如勋瞬间觉得陈杉挺可爱的。
蓝映月张嘴想辩解,陈杉却单手把蓝映月勾入怀里:「别怕,我没有怪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蓝映月跌坐在陈杉腿上,立刻就羞红脸,张如勋觉得陈杉王八极了。陈杉的笑容带着深意,用下颚朝着中年男子一点。
一旁的镖仔毫不犹豫拿起高尔夫球杆朝中年男子的脑袋狠狠敲下。
血花洒落地毯,飞溅到张如勋脚边,男人立即倒地昏死。
张如勋被眼前所震慑,脑袋一片空白。
「赚钱很辛苦的,」陈杉抽了一口菸,悠悠吐出,「都是大家的辛苦钱,我没有少给,也不会让别人多拿。」陈杉拍拍蓝映月的後脑杓对她说,「没事了,收拾乾净,你今天就先下班没关系,去吃顿好的、做个SPA,转换一下心情。」
蓝映月脸色惨白,连职业演技都假不出来。对酒店来说就一点小钱,但是对她的管理信用来说就是个大纰漏。
陈杉把菸捻熄站了起来,从西装内侧掏出一叠厚厚的纸钞,目测也有六、七万。他拍拍张如勋的肩膀,笑着对他说:「做得很好,给你吃红。」
说完就把钱塞在张如勋胸前的口袋,眯起的眼尾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暧昧,随即推门离开包厢。张如勋老脸轰地涨红,跟在後头离开的蓝映月瞪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恶恶恶恶,嘲讽他扭捏的神态。
谁想要动不动就脸红啊!张如勋按着胸前厚厚一叠钞票只想喊冤,明明就是陈杉塞钱的时候用指头偷勾他奶头!王八蛋,心跳好快!
镖仔踢了踢躺在地上痛得呻吟的老男人,懊恼地说:「妈的,居然还会动。」
张如勋冷汗直流,庆幸自己没有让镖仔知道猫的名字叫陈三小。
经过今晚这出大风波,已经有不少好事的人把此风声透露出去,更有谁不知去哪里挖出张如勋的过去大肆宣传。从他走出包厢的那一刻,不少好奇的眼光就一直黏在他身上流转,更有人变了嘴脸连忙弯腰逢迎,张如勋不以为意,人性皆然,乾脆领命也提早下班。
清晨四点半,台北还在沉睡。
以前他喜欢骑脚踏车、爬山,生活不菸不酒,闲暇之余还能出国,现在离这一切很遥远。
张如勋独自躺在宿舍破床上,瞪视天花板掀起的铁皮,呼啸漏风,能看见一点星空。还债的日子固然辛苦,却也踏实,起码不用四处躲避债主,反正等这一切结束以後就能海阔天空了。
张如勋闭起眼,脑海浮出陈杉的影子——
小时候总爱把三重最强书包夹腋下,活脱脱的流氓,眼神总是带着凶狠的敌意。
有一只猫卡在下水道,女同学说不救就会死,哭得唏哩哗啦。张如勋拿她们没办法,自己爬进涵洞把猫救了出来,结果额头擦伤、小腿骨也被碎石子割出一条血痕,同学们吓得花容失色。众人围绕之下张如勋匆匆一瞥,远远就看见陈杉,他早就脱下外套、拎着书包,转身默默地走人,没人发现。
原来陈杉也打算去救小猫,看来他其实本性不坏。
长大以後,难相信两人就这样重逢了。
现在的陈杉,敛起脾气显得成熟优雅,窄腰腿长,穿西装活像模特儿,怎麽都好看。尤其脱掉衣服以後,练过身材的肉体,肌肤抚摸起来的手感特别好,滑腻如蜜一样特别令人着迷……
回忆慢慢淡出,睡意就悄悄来袭,正当张如勋昏昏欲睡的同时,鸽舍2.0那扇破铁门被人打开,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张如勋一瞬间惊醒,从床上爬起,眼睛瞪得老大却看不太清楚黑暗中的来人。
「你还有时间种花?」陈杉碰倒了门旁的小花盆,突然笑了声,「真有闲情逸致。」
张如勋一时无法反应,脑袋当机,对着不速之客问:「你来干嘛?」
「我来干嘛?」陈杉挑着眉重复他的话,好似极为有趣一样勾起嘴角说,「我来讨债的。」
讨讨讨讨讨债!
陈杉直接虎扑,一把抓住对方的双腕,眼神在黑暗中像豹子一样闪着光亮。
张如勋一下就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