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家康就没有像前几天一样偶尔黏着鹿鸣,也搬回自己的房间睡了,明明这样才是正常的,鹿鸣却感觉到莫名的失落,尤其是,从那天开始,家康就不肯跟她见面了,有几次她做了宵夜想拿去给他,也被他的家臣一脸抱歉的拒绝,好像⋯⋯「小刺蝟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姊姊了⋯⋯」
阖上最後一本家康带来的医书,鹿鸣闭上眼,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也是呢,她本来就⋯⋯什麽都不是。
现在家康终於玩腻了姊姊弟弟的游戏,所以变向的要她走了吧⋯⋯
也好,家康当时要她学的这手针术,她也掌握得差不多了,有鹫翅在,除了家康的医针,暗杀用的杀针她也已经熟记於心,所以⋯⋯没理由继续待在家康这里了,是时候准备去办她的事了,鹿鸣叹了口气,湛蓝的眼中满是黯淡。
她还以为,对小刺蝟而言,她已经是家人了,结果现实的这一巴掌⋯⋯好痛,但是怎麽又比她想像中的还要痛上许多?
「鹿鸣,难过?」静静坐在鹿鸣右後方的鹫翅微微蹙起眉头,看着背影寂寥的鹿鸣眼中透出浓浓的忧心,起身坐到她身边,拉起她的右手,摸出自己惯用的铁针放在她手里,「医针施巧劲,求病人无觉,而针到病除,杀针施狠劲,求一针毙命,眉心处虽坚,然用力得当⋯⋯」
看着突然开始上课的鹫翅,鹿鸣微微垂下眼,眼中闪过一抹苦笑,三人中,鹫翅最不擅言词,所以她在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因为她不擅长安慰,只能用这种方法。
想着,鹿鸣眼中露出了浓浓的悲伤,「鹫翅⋯⋯」
「在。」果断地停下,鹫翅抬起头看向鹿鸣,却发现,平时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满满的悲伤和寂寞,就像是⋯⋯被什麽人抛弃了一样,「鹿⋯⋯」
「你们不会离开我,对吧?」
鹿鸣眼中似乎闪着泪光,鹫翅微微一愣,随即果断的点头,「只要是鹿鸣、鸣大人,我们姐妹三人,死,也要为您死。」
听着鹫翅这麽说,鹿鸣却不觉得心情轻松一点,反而更加沈重了,「如果⋯⋯我不再是鹿鸣,也不再是你们的鸣大人⋯⋯」
「跟!」鹫翅毫不犹豫,眼中满是关心,「鸢尾,来?」
「不用了,」收拾了下心情,鹿鸣从桌前起身,仔细的把医书整齐的叠好,拿过纸墨振笔疾书,写完後待墨水乾透後折起,交给鹫翅,「把这个给她,回来後,帮我看看织田信长跟丰臣秀吉今天有没有打算夜游。」
她有观察过,信长跟秀吉⋯⋯应该说,信长很喜欢晚上出去游荡,鹿鸣眼中散去了温度,只是满满的冷静,「鹿鸣要安静的走,就算德川家康想留,也不准他留。」
她想知道,家康是不是真的不要她这个姊姊了,如果他有一点点找人的动作,下次见面,就算他对她冷眼相待,她依旧会⋯⋯继续照顾他。
「是,鸣大人。」
低下头,鹫翅接过信,鹿鸣转头看了眼外头,随即收回视线,「去吧。」
鹫翅消失在视线内後,鹿鸣缓下神色,起身在廊道边坐下,身边满是寂寞,余光落到那一大叠医书上,思量了下,起身抱起那一叠书,往家康的房间走去。
同时,家康拉出贴着胸口的小金铃,呆呆的看着,连秀吉进了房间也没发现,翠绿的眼中映着那一点灿金色,彷佛他世界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一副受了情伤的样子⋯⋯
看着家康的样子,秀吉叹了口气,用力清了清喉咙,家康依旧没有半分反应,应该说,他不想理人,只是默默的把铃铛放回心口处,继续趴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让秀吉一阵无奈,这几天来,家康在公务外的时间都是这副德性,真的让人很担心⋯⋯
「家康⋯⋯」秀吉才开口,家康就起身往廊道走去,背对着秀吉坐下,明显地抗拒沟通,顿时秀吉的头开始痛了,「家康,你到底怎麽了?」
「没事,我很好。」家康淡淡的说完,接着又补了一句,「你在这里就不好了。」
「⋯⋯是是是,你先告诉我,你出了什麽事?我就滚⋯⋯」秀吉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逃走,「是什麽事?」
「罗唆。」
家康抛出一记眼刀子,随即扭开头,一副傲娇的样子,秀吉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开始乱猜,奥州之战、跟武田的战争、修复问题、粮草问题全部问过一遍,家康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直到⋯⋯「不会是那个女人吧⋯⋯」
秀吉快要放弃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却感觉到家康的肩膀抖了一下,顿时瞪大眼睛看着他,一脸不敢置信,「你还真为女人把自己弄成这样?」
「烦。」家康用力甩开他的手,但秀吉及时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跑,「放开!」
「好了,坐下来谈,别满身刺的。」秀吉皱着眉头,应是拉着他坐下,「说起来⋯⋯那个⋯⋯鹿鸣吧,是你的情妇?还是什麽来着?小小年纪就⋯⋯」这对身心发展不是很好啊⋯⋯
「她是我姐!能不能不要提这件事!我很烦你看不出来吗!」
自暴自弃般的吼道,家康扯开秀吉的手,转身就想躲回房间,但秀吉一个箭步拦住他,脸上有些不解,「家康,她不是你亲姐姐吧?你们到底是怎麽回事?」
「秀吉,揭人疮疤很好玩吗?」硬是被秀吉提起鹿鸣的事,家康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不把眼前这个人刺得遍体凌伤,他卸不掉这口气,「要不要我提醒你,你一个织田家臣,在我面前低了整整一个位阶!出身也不行,你一个强盗出身的⋯⋯」
「原来,在你眼里,出身这麽重要吗?」
突然的,一声清澈的女声传来,家康顿时全身一僵,生硬的转向门口的方向,只见鹿鸣脸上带着笑,但是⋯⋯无比的疏远,「鹿⋯⋯」
「上次向您借的医书放在这里了,家康,大人。一直以来是我失礼了。」
鹿鸣轻轻放下书本後,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欠身告退,轻轻的关上门後,家康还没反应过来,刚被家康口不择言的行为挑起怒气,秀吉这时看着他茫然失措的样子,顿时怒气什麽的,完全出不来,他好像懂了,「家康⋯⋯」
「你满意了吧⋯⋯」不等秀吉说完,家康背过身去,自嘲地笑了声,「看我狼狈的样子,很有趣吧?让我说出重伤鹿鸣的话,你满意了吧?」
「家康,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真的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麽激烈!
满肚子辩解的话说不出口,秀吉猜得到,鹿鸣的出身不好,不知道怎麽跟家康认识的,但她是真心的疼着家康,这家康的说法,鹿鸣一直把他当弟弟护在手心,似乎是家康⋯⋯
「你⋯⋯有跟鹿鸣说过你的感觉吗?」秀吉犹豫了下,最後还是开口了,看起来,鹿鸣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你现在追上去,跟鹿鸣⋯⋯」
「她不会听。」家康冷冷的说着,似乎带着哽咽,「你以为,刀子捅下去,拔出来能不留下伤口吗?」
秀吉沈默了,不过⋯⋯「我觉得鹿鸣好像不是很在意⋯⋯」
「错了,那女人在意的要死。」
沙拉的一声,拉门再次打开,信长走进房间,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秀吉和红着眼眶的家康,难得的叹了口气,「那女人,哭了。」
家康猛的看向信长,後者只是淡淡描述现实,「秀吉,你让事情更糟糕了。」
说着,信长看向家康,「我还以为你们闹着玩的,没想到你们俩还真以姐弟相交。」
「对自己的姊姊起了心思,却闷着不说,你知道这几天多伤人吗?」
信长说完不去看家康那一脸的茫然和後悔,让秀吉跟自己离开,关上门後,信长又叹了口气,「要是他们俩出事,你也有一份责任,秀吉。」
「是⋯⋯」秀吉垂下头,脸上满是懊悔,「我不该刺激家康的⋯⋯」
「家康的感情很复杂,你好心办坏事了。」信长冷哼了声,「就这样吧,别去动家康了,他本来就濒临崩溃,你一口气让他炸了。」
「那女人应该会想离开,你我看着点,家康需要时间。」
「是,信长大人。」
看着两人走远,藏在暗处的鹫翅眼中闪过暗芒,「丰臣秀吉⋯⋯」
心里默默记下一笔,鹫翅转身回到鹿鸣身边,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摀着脸跪坐在房间里,她从来没看过,鹿鸣这麽脆弱的样子。
其实⋯⋯鹫翅垂下眼,不只德川,其实鹿鸣对德川应该也起了心思吧?
但他们都不懂,所以只能弄的彼此满身伤,鹫翅叹了口气,等着鹿鸣冷静下来,在这之前鸢尾也赶来了,看着鹿鸣的样子,咬着牙却什麽也不能做。
听鹫翅回报信长跟秀吉的对话後,鹿鸣沈默了下,露出一抹苦笑,「让鵟羽扮成鸣的样子,透出消息,让信长以为,鹿鸣要往武田领地去。」
「⋯⋯要是德川家康追去武田领地,不会有危险⋯⋯?」鸢尾看向眼眶还泛着红的鹿鸣有些忧心,她相信鹫翅的判断,三人中,就她对感情最敏感,所以她相信,鹿鸣也对德川动情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要是德川出事⋯⋯
「不会,武田那边暂时不敢乱动,要是出手,太容易曝露行迹。」鹿鸣垂下眼,她还是有考虑过,家康的安全的,绝不让他往危险的地方跑,而且往武田那跑也很合理,「那里⋯⋯最能说服他。」
鹿鸣眼中泛着泪,闭上眼,因为那里,有着他们初见的村子,有他们一起渡过的回忆。
那里,有最纯粹的鹿鸣跟「家康」。
「今晚启程,前往摠见寺。」
她知道,她知道家康只是对秀吉说了气话,不是针对她,但是她还是不由地放在心上,明明家康不是针对她的,但是⋯⋯「为什麽,我是亡国公主⋯⋯」
空荡荡的房间中,鹿鸣低声地问着,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当晚,信长跟秀吉就如他们说的,果然在城外寻了一圈,正要回去时却听到了细微的说话声。
「⋯⋯你真的确定?」一个陌生的女声传来,两人停下脚步,交换了个眼神後藏起自己,打算听一小段,那少女又开口了,「鹿鸣,他不是有心的。」
听见了熟悉的名字,两人微微的讶异了一下,这女人是在跟谁说话?
「我知道啊,」带着淡淡的鼻音,确实是鹿鸣的声音,「我要去武田领地走走,或许回来後就没事了。」
「⋯⋯你悠着点,你家那只刺蝟,一向口不择言。」
「嗯,这倒是希望他检讨一下呢。」鹿鸣轻笑了声,藏着的两人却觉得,这笑声比哭声还难听,「我不在的时候,小刺蝟⋯⋯家康大人拜托你多照顾了。」
「⋯⋯你弟弟,自然的。」那陌生的少女说完,便不再说话,以为人已经走了,信长跟秀吉正要出来,却看见一道白影闪过,隐约看见她脸上的银狐面具。
这时,一到稳健的脚步声伴着马蹄声传来,那张令人放松的笑脸接着出现在两人面前,只是⋯⋯似乎带了点忧伤,见到两人,鹿鸣有些讶异的瞪大眼,牵着身边的骏马,看着两人,「信长大人,秀吉大人?」
「鹿鸣!」秀吉看了看她的束装,微微瞪大双眼,「你现在就要走?」
「是啊。」鹿鸣苦笑了下,「我不知道家康大人怎麽了,但他需要时间冷静,我想先去走走,既然被两位发现,我也不瞒着了。」
「⋯⋯你打算从今以後一直这样叫他?」注意到鹿鸣用的称谓变了,信长微微蹙起眉头,後者只是轻轻的偏头一笑,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他也不强求了,「那个『鸣』是谁?」
像是早料到信长会问一样,鹿鸣并没有太讶异,只是淡淡地笑着,「我一个朋友,擅长潜行和暗杀,手下很多眼线,也许能帮上家康⋯⋯大人。」
「你别这样叫他,家康会⋯⋯」秀吉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愧疚,「对不起⋯⋯」
鹿鸣微微摇头,脸上带着释然,「会习惯的,而且,就算我是他的『姊姊』好了,我早就不该对他这麽随意了,不是吗?」
「很遗憾,家康不需要你的尊敬。」信长冷哼了声,赤色的眼中带着冷漠,「对你而言,家康⋯⋯」
「以前,是弟弟,现在,我不知道了⋯⋯」鹿鸣苦笑了下,「我需要冷静,跟家康大人一样,我们都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感觉。」
为什麽会心跳加速,为什麽心跳声会变的喧嚣,为什麽不讨厌,对方接近,这些⋯⋯或许,家康不只是弟弟,他对家康,只是姊姊吗?
鹿鸣垂下眼,像是不愿多说,对两人一笑,牵着马,出城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信长眯起眼,「希望你们,还会见面。」
「信长大人⋯⋯?」秀吉看向嘴角扬起淡淡弧度的信长,眼中透着不解。
信长也不多说,转身回城,冷静一下,对两人都有好处吧,他想,但有有可能,让家康更执着,鹿鸣的心⋯⋯更冷。
城外,鹿鸣回头看向城楼的方向,将马交给鸢尾,从行囊中拿出一副铃铛,束起头发,三人静静的看着,在彼此眼中,看见满满的心疼。
黑夜中,翩翩起舞,铃声叮当,欲传予那人的,仅仅是纯粹的祝福,诉说着,我们会好的,只是暂时的分开了。
在房中,家康猛的抓紧了胸口,用力的咳了几声,突然的,胸口很闷,为什麽?
为什麽,好想哭⋯⋯
「铃铃⋯⋯铃⋯⋯」
刚刚拿在手中的小金铃突然落地,家康缓过气,拾起铃铛,小心地收好,眼中透出痛苦,「这样啊,你走了,我什麽时候能再见到你⋯⋯」
没有根据,只是直觉。
鹿鸣⋯⋯
「我对不起你⋯⋯」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动情,不该说那样的话。
「你要好好的,我们再见。」
话语随风飘散,鹿鸣闭上眼,披上白衣,戴上狐面,翻身上马,鸢尾、鵟羽、鹫翅也翻身骑上黑马,秀丽的脸庞藏在薄薄的白纱下,「走!」
马鞭一扬,赤红的马一阵嘶鸣,如箭般往前奔出,三匹黑马紧跟而上。
「你要好好的,我们再见。」
家康低声地说着,握紧了手中的小金铃,翠绿的眼中,无比坚毅。
下一次,我会更加强大,让你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