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过去经历的一切,就没有现在的自己。鹤园绫很清楚这一点,是那份被踩到泥地里的屈辱伤害了她,却也是它,激发了她前所未有的倔强,成为一个,她上国中以前从未想过的鹤园绫。
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没有幸村精市,也许她只会成为音乐系女孩里最平凡无奇的一篇温柔乐章,而不像现在既可高亢激昂、亦能温柔婉转,指尖流泄出的每一分音符都饱满而精彩。
如果不是站到了东京大学的舞台上,她恐怕不会想起那些,也不会想起他。
虽然最後,最後她仍然留有遗憾,但她已经能接受遗憾成为生命印记中的一种图腾,颜色虽淡,但值得不将之抹煞的美好。
她想过,也许在她未曾做过任何努力的、现在的情况之下,幸村会像童话故事一样出现在她眼前,但童话毕竟只是童话。她需要努力的,只有做好这一场演出,让自己表现出最好的状态直到完美落幕。
最後一首曲目,Saint-Saëns〈TheSwan〉,名为天鹅,实则关於爱情、关於治癒,关於灵魂对谬思的忠诚仰望,是高贵优雅的天鹅滑过水面、留下一串静谧的涟漪。在整个组曲中,〈天鹅〉也像他。
唯一的温柔和美好。
如同她谢幕鞠躬抬头的第一眼,看见的他。
那当然也是因为他坐在前排的缘故,但掌声和喧哗就这样离她远去。
看着他伫立、他微笑,而万籁俱寂。
她提醒自己环顾四周、再次鞠躬,为所有掌声致上衷心的谢意──即使她的心思已有几分飘然远去。
匆匆离开後台,她心中确实有几分期待,但真正见到他捧着一束黄玫瑰等在门外,吹在脸上的风仍有些发麻起来。
「非常迷人的演出。」他对她递出花束,鹤园绫微微一笑,接过花的眼神若有所思。
「谢谢你。」她说着,看了四周零散的学生一眼:「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连这个场景,都跟以前一样。」
「怎麽说?」幸村笑问:「我不记得我有送过花给女孩子?」
也不知道他是性格有变、还是话中有话,鹤园绫耸耸肩,索性说实话。
「我第一次拿着礼物去找你的时候,也是一堆人看着我们,这当然表示你一点都没变啊。」
她指指四周,带笑的眼睛睐向他。
「校园王子,幸村精市。」
「看起来你倒是多了爱取笑我的兴趣。」幸村饶富兴味地看着她。
「我又不想当那种被拒绝以後躲躲藏藏的人。」鹤园绫正色道,抱着花迈开脚步:「而且都已经过了那麽久……不说这个了。」
「怎麽办呢?可是我就是来说这个的。」幸村终於收敛神色,诚恳道:「我该跟你道歉的。」
鹤园绫抬起头,她想,她知道他是为哪桩。
那一年,她刚考上国外的学校,他就病发。开刀前夕她去见他,却得到了最严厉、残酷的回答。
「以前的事,我忘了很多。」她轻声道,转移话题:「你还不如在我离开前,再帮我约大家吃个饭。」
「当然好。」幸村答得乾脆,「你给我方便的时间,我来安排。」
「那先谢谢你了。」鹤园绫将名片递给他:「我得走了,明天早上还有点事。」
「谢谢你来看我。」
没有等幸村回话,鹤园绫匆匆跑向路旁的轿车,留下一个车窗内的道别微笑。
幸村精市觉得,自己或许又多愁善感了。但即便是过去那个伤痕累累的自己,对於一个被迁怒的少女,他仍然是充满歉疚的。
只是他没想到,当面致上歉意,却似乎让自己更过意不去了。
大概是因为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一切,但他其实记得那一天她夺门而出的最後一眼。
他想了想,取出手机发了群组讯息。
但这次是她,没能赶上和他们相聚的那一夜。
过不到半小时、人都还没走到宿舍,幸村精市就接到她的电话,不禁吓了一跳,但糟糕的是,电话那头的人不是她。
没想到鹤园绫才从他眼前离开没多久,就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因为他们刚交换手机号码,所以幸村是手机上的最後联络人,才接到路人打来的电话。
他站在加护病房的玻璃外,想着,过去那段时间,她不知道是用什麽心情看着他。
和她同一台车的老师伤势较轻,但也尚未清醒,幸好,通知她家人的过程也还算顺利,只是……
幸村看着她隐隐有鲜血渗出纱布的手掌,目光深沉起来。
思考了一下,幸村拨通柳生的电话。
『幸村?』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对方的口吻难免有些担忧:『没事吧?真田在问你怎麽还没回来了。』
『我没事,是鹤园有点状况。』幸村说:『麻烦你帮我联络夕辉,可以的话问一下片仓能不能帮忙,鹤园出车祸,父母都不在国内,要後天才能到……我想还是女孩子比较方便。』
『车祸?』柳生虽然惊讶,仍然果断道:『好,我跟她们联络……鹤园的状况如何?』
『脑震荡什麽的倒变成小事了。』幸村叹息。
『手腕骨折、肌键断裂……捐赠移植後也要经过长时间复建才能恢复功能。』
『你的意思是她的手……』自己有个练琴的妹妹,柳生比吕士一时无语。
『恐怕不能跟以前一样了。』他忍耐着说出结论,『先这样吧,等她醒来,身边会需要熟悉的人。』
才刚学成归国就遇到这样的事,幸村纵使在电话中对她的双亲都难以启齿,他现在真的觉得艰难,不知道该怎麽告诉她这件残酷的事。
幸村精市再一次在命运面前,感受到无能为力的可怕。
那一年,自己刚确诊出急性多发性神经根炎的时候,鹤园绫是真田跟莲二以外,最常到医院的同年了,她的心意昭然若揭,他其实并不讨厌。
但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多了、久了,他实在对强颜欢笑的自己感到不耐烦,对这个残酷的生命历程也没有更多的耐心去理解。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在病床前看着朝阳,却觉得晨光的温度暖得惨淡,每个人都充满希望,只有他必须在绝望中等待未必属於自己的一线曙光。
女孩却在窗前笑着说:『明天会更好的。』
『是吗?你凭什麽这麽说?』
记忆中的自己,扯出一抹很少出现在球场外的冷笑,至今仍十分清晰。
女孩立刻察觉自己失言,嗫嚅着想要弥补,看着她无辜的模样,他却更觉得愤怒。
『什麽都不用说了,对你自己根本就不清楚的事,你本来就没办法说什麽。』很少有人知道,在他心中,其实可以做到至坚至决的冷酷无情。那是恐怕只有真田才看过的一面。
而她看见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蓄意让她看见的。
伤害她的意图是什麽?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说是纯然良善的。更可能只是在绝望中一种任性的宣泄,想看到一个总是温柔对待自己的人,承认世界仍然有残酷。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更早以前,她早就因为他,领教过世界的不讲理。
时至今日,世界仍然是不讲理的。
看着自己修长的指尖拂过她的浏海,精致秀丽的五官,苍白而无助地困在层层缠绕的纱布之间。幸村精市梳理着自己心里对她所有复杂的一切,日复一日,直到她睁开眼睛。
混沌沉重的脑袋和身体,让鹤园绫连看到友人夕辉眠月,都没有力气表现惊讶。
「醒了就好……现在感觉怎麽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戴着眼镜的短发女子放下手上的笔电靠过来,角落的幸村精市也搁下书。
鹤园绫下意识用右手摸脸,却发现上面紮了点滴,想抬左手,更被夹板固定住。
「我的手……」
夕辉眠月看了幸村一眼,却没有回答。这个小动作让鹤园绫觉得不祥,只听见幸村柔声说:「因为撞击力道太大,车体翻覆变形,你的左手刚好夹在前座座椅的中间……所以要休养一阵子。」
「要很久吗?」她问:「我下个月还有一个重要的考试……」
幸村的眼神很哀伤,印证了夕辉眠月不敢言语预兆的不祥。鹤园绫试着活动左手指,就察觉无名指、小指动得艰难。
她不确定自己该有什麽反应,但似乎是冷笑了。
「欲言又止的,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吧。」她恍惚地望向幸村:「你明明很清楚这种感觉的。」
很清楚这种感觉……吗?幸村想,他曾经是的。但那段日子距离现在也已经好遥远了,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完整地记得那种绝望。
「我想,还是让医生跟你说明会比较好。」他半是回避,半是内疚地说:「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明白的事,就不该由我来说。」
鹤园绫咬着眼泪,其实内心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为什麽每次都是他,都是见到他,她的人生就被彻底扭转?
「可以请你离开吗?我想静一静。」
是请幸村离开,而不是所有人离开,夕辉眠月觉得有些蹊跷,还是悄悄往门口退出去。
「小绫。」幸村精市终於喊出了这个距离他们非常遥远的名字,而鹤园绫微微颤抖。
「只要你愿意,这一次我一定会陪着你。」照理来说,握着她的这双手,应该让鹤园绫感受到踏实和安心,但她只觉得全身发冷。
「我查过了,经过复健还是可以弹琴。考试今年错过了还有明年,等你准备好就可以再去……」
「准备有什麽用呢?我原本是做了万全准备的啊。」她幽幽地打断他:「对不起,幸村。谢谢你,但我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跟空间。」
「这麽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放心吧。」
她躺下,侧身背对他。幸村精市也只能抽手,走出这个不再需要他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