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夏酷暑,即便山中再如何沁凉,於白天艳阳下还是倍感燥热。
唏、唏,躂。一道修长的身影走在山林间,有时停下脚步,弯腰探了探生长在土地上的花草,若是看见可用来制药的药草便会摘下来放入箩筐里。
「……嗯?」突地,男子欲要摘下一株药草的动作停住,余光中他好似瞥见了什麽白色的物体,也不多想便往前踏出一步,蹲身拨开不算茂盛的草丛,放眼一望,待仔细看清躺在丛中的物体时神情露出微讶。
躺在草丛里的白色物体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幼鹰,看着身形没几斤两肉,呼吸轻浅,很是虚弱。
男子没有多加犹豫地就伸手抱起幼鹰,间中幼鹰迷糊察觉到有人靠近,虚虚地鸣叫一声,这般一点也没有鹰该有的尖锐鸣音,实在令人听了颇为心软。
「别怕,我只是看看你身上有何不适的地方,好帮你治疗。」男子温柔地安抚幼鹰,接着开始仔仔细细探察幼鹰的身体。
几盏茶的功夫,男子探察完毕,而结果是幼鹰的身上并未有任何伤口,且体内也无内伤,只是──
「我还是头次遇上饿过头了的鹰呢。」男子哭笑不得,忍不住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躺在他臂弯处的幼鹰。
原以为幼鹰可能於山间遭到变故,受人所袭,却原来是饥饿造成的虚弱。不过在幼鹰足以独力捕捉猎物前,应该都会有大鹰或饲主相伴喂养,这只幼鹰又为何会独自在这山林里?
男子心有所疑,但此时他也得不到答案,更不可能像个傻子似的去问怀中的幼鹰,只能暂且将疑惑放到一边。
似是听懂了男子的调侃,幼鹰再虚弱也是有骨气、有尊严、要面子的,怎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得任人嘲笑呢,於是它抗议得嗷嗷叫,嗯、叫声还是很虚弱的,一点气势都没有。
男子见它这般,又轻点了它一下,然後抱着起身,背起放在一边的箩筐便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原本是想在山中悠转到午晌再回去的,然而现下有个小小意外,倒是不好再继续待下去。
虽然只是饥饿,但放着不管的话,还是会饿死人……哦不,是饿死鹰的。
就在男子离开後没多久,有个身穿门派道服的男弟子匆匆跑过,他紮在脑後的长辫子随着跑动一甩一甩的,眉心间一点朱砂痣在阳光的点缀下衬出一丝妖冶。
他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显稚嫩的脸蛋却紧紧绷住像个严肃的老头儿似的,只一双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中透出几分焦虑急躁。
他视线在四周转了几圈,随後失望地收回目光,脚下一转,再往另一方向跑去。
而已回到屋中的男子,没有立刻放下箩筐整理药草,他先将怀中饿得没有力气的幼鹰放置在桌上,然後快步走进厨房拿出一些储备的肉乾,用滚烫开的热水清烫一会儿後,将软糯的肉乾慢慢喂给幼鹰吃,待幼鹰恢复精神些後,又喂了点微微甘甜的灵水喝,才放心地去隔壁药房整理摘采回来的药草。
他动作快,兼之今日摘采的药草不多,还不到箩筐的一半呢,因此整理好之後也才过去半个时辰。再回到小屋,就见本该待在桌上休息的幼鹰踩在窗台上,一看到他回来就张开小小嘴喙嗷叫一声。
「你啊,吃了肉可算有精神了。」男子伸出食指点了点幼鹰,听幼鹰似是不满地嗷嗷叫,便乾脆不施力度地捏了一把它的嘴喙。「也不知是谁养了你,竟让你饿着了。」
他见幼鹰脖颈上挂了疑似苗疆一带风格的项圈,便猜到这幼鹰是有人饲养的,然而此前他并未听闻门派中有谁养了幼鹰,可若说在这崑仑山天墉城内能够拿出如此别致的苗族项圈,那便只有──
不过也没听紫胤提起过他的徒弟有养鹰啊。
「你的主人莫不是偷偷养得你?但看你幼小瘦弱的样子,应是还未能独自捕猎吧……否则也不会饿到飞不动,还被我捡了回来。」
听幼鹰似是无精打采地嗷鸣两声,他笑了笑不再多言猜测,反正幼鹰不见了,他的主人肯定会很着急,在山中门内找不到的话,那就只剩下他这里了,到时他总会知道饲养幼鹰的是否他猜到的那个孩子。
如此,幼鹰便暂时留了下来。
直到夜幕降临,男子刚烧煮好一人一鹰份量的食肴,那位饲主才找来。
身穿紫色道服的少年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进男子的居处,虽然从他那副紧绷淡漠的神情中看不出来那份微妙的心态。而令少年内心如此不安的原因,便是这里是门派禁地,除非经得掌门及执剑长老的同意,否则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踏入。
禁地离剑塔相近,据传在很早以前天墉城是没有禁地的,是在两百余年前才突然开辟出来。此禁地颇为古怪,除了掌门及执剑长老外再无他人知晓禁地内的一切概况,也不是没有长老出头联合其他长老意欲逼迫掌门交代清楚,即便他们不能进入禁地,起码得知道禁地内究竟是藏着什麽宝物、或是封印什麽妖物,可在禁地一事上掌门的态度异常坚决强硬,完全看不出平时的和气。
因知触怒到掌门的底线,这些长老再不敢言及禁地的事,於是直到两百年後的现在,关於禁地的面纱还是神秘得让人想探寻,却又碍於掌门及执剑长老的威严而作罢。
少年身为执剑长老亲传弟子之一,亦未曾听师尊提及一丁点禁地之事,只不过在他刚入门正式拜师那天,师尊严明告诫过他,切不可擅自闯入禁地,否则必当重罚。
他不愿因禁地而徒惹师尊生气,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入!白天已在山林中和天墉城内其他地方仔细寻找过,但都未见阿翔,那就只剩下禁地了。
握了握拳头,少年鼓起勇气踏进禁地,当他顺利踏入时是惊讶的,因为每个弟子都知道禁地外设有结界,万一真有人敢不知死活地擅闯,那麽结界就会在一瞬间发动,不只掌门和执剑长老会第一时间察觉到动静,擅闯禁地的人也会立刻陷入幻境中,然而少年却安然无恙。
而放眼望去,禁地内竟是一片春意盎然的繁盛景象!
几片打理得很好的药草田地生机勃勃,一大潭池水清澈且水中盛开朵朵娇艳的荷花,池潭边上还座落雕刻诗意的观亭,而一路经过也因散落四处繁花绽放的树木心旷神怡。与其说这是禁地,不如说这是一处桃源圣地哪。
少年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绪,都因这些花草树木盛开的美好、芬芳的香味而逐渐平定下来。
当走到底眼前出现一道小坡,少年顿了下才迈开脚步走上去。
那是一片不算大的空地,空地上建盖三房一连着主屋的灶屋,房屋周围设有木栅,也不知禁地的主人是不是觉得不会有危险,唯一可自由出入的正门竟是敞开着。
少年踏入前院後就不再走了,房屋的门全都紧闭,仅能从窗扇透出的烛光窥探出主屋内有人,他迟疑了。
就在他踌躇不定时,主屋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刹那,彷佛看到了一道荧荧之光。
那是一位气质出尘的男子,其相貌精致俊雅,眉眼如诗如画,高挺的鼻子如天然雕塑般一刀一划恰到好处,唇形姣好红润,唇珠饱满带着一丝诱惑,唇角天生微翘,即使板着脸也会自带一分清浅笑意。
他身材修长纤瘦,肩削而不垂,一身内罩青绿长袖锦袍搭白色金边短袖外挂,束以刻印细致纹路的金腰带。长及臀部的深褐发随意披散於背後,只留两长鬓发垂落胸前,白皙饱满的前额戴着一圈翠玉镶金的箍饰。
那真是一位似仙如神的温雅男子,好看到让人觉得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神似了,只是那一双红到极致如血的眼眸却让整体带上了一丝违和,慑人心魄。
是不是上天总不让人完美?否则这样好看的人却有这麽一双血眸,对於这个大多数残忍无情到极致的世间,有着这麽双眼睛很容易被人看待成怪物,不被接受、不被认同,是很多人都想恶意践踏欺凌肆虐的对象。
「嗯……你可终於来了,我等好久了哪。」男子带点笑意地开口,他就连嗓音都很好听,如山涧涓涓泉水流淌过般清润透彻,带了点舒心的沁意。
「等……?您认识弟子?」少年醒神,紧绷的神情透出几分紧张与疑惑。
男子浅笑回答:「我知道你,你是紫胤的小徒儿『百里屠苏』吧,当然我亦曾见过你几次,只是你都未曾发觉罢了。」没有发觉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好几次的见面都是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偷偷观察,他又极擅运用法术隐匿气息,即使这孩子天生耳目、感知敏锐过人,也绝对发觉不到他的存在。
更别说,双方间的修为可差了好长好长的距离哪。
对方这麽一说,少年就不感到奇怪了,眼前的男子想来是禁地之主,而禁地的一切概况只有掌门和执剑长老知晓,其中执剑长老又是他的师尊,实际负责看守禁地的也是师尊,那麽他的师尊『紫胤真人』会向男子提及他也就真不奇怪了。
少年百里屠苏冲男子抱拳一礼:「弟子并非有意擅闯禁地,只是弟子在寻一物,其他地方都找过了,只剩您这里……还请见谅,可否容许弟子在此处寻找一番?弟子保证,绝不破坏所有一景一物。」
男子眨了眨眼,微感好笑地说:「你小小年纪,说话却这般一板一眼的,在这点上还真是传承了紫胤的真随。不过~你不用找了,我知道你要找的那物,是一只幼鹰吧?」
「──!」百里屠苏紧绷的神情终於松动,露出惊诧的表情来。
「白天我在山林捡到一只饿得都飞不动的幼鹰,瞧它可怜的样子,就把它抱了回来,细查下发现它是有人饲养的,就想那位饲主若没有抛弃幼鹰的话,那必定会找到我这里。」所以才说等了好久啊,为此还暂时撤下设在禁地外层的结界呢。
百里屠苏抿了抿嘴,又是一个慎重地抱拳一礼:「给您添麻烦了。」
男子摇头,侧过身,眼眸含笑:「倒不至於,你养的那幼鹰挺有趣的,很有灵性呢,你有为它取名吗?」
见男子状似邀请他进去的意思,百里屠苏犹豫一下,还是抬脚走过去,边走边颔首道:「弟子唤它阿翔。」
「为一只飞鹰专取一名『翔』,不拘天地,自在翱翔,寓意倒是不错。」
听了男子简短也真诚的称赞,百里屠苏神情缓和许多,身上散发出的淡漠疏离气息减去几分。
甫一踏入屋内,就见正厅的中央桌上摆着几道食肴,而他几乎找了一整天的幼鹰阿翔正津津有味地埋头撕咬一块肉。
「阿翔。」百里屠苏朝幼鹰喊叫一声。
嗷。听到自家主人的声音,幼鹰立马抬头,很是欢快地上下跳了跳,但并未离桌,尖锐的爪子还陷在肉里呢。
嗯,监定这就是一只吃货鹰啊,在食物的面前,可能主人都要暂时先从第一顺位降下一名了。
噗哧。一旁看着一主一鹰的互动,男子忍不住抬袖捂嘴轻笑出声。
百里屠苏并未转头去看男子,只耳尖微微泛起红晕。
「虽然此时离晚膳已经过去,但如你所见,我和阿翔才要开吃而已,你要不要也一起呢?」男子走到桌边,伸出食指点了下贪吃的幼鹰。
这般其实夹带几分亲昵的举动,而幼鹰没有反抗的意思,又令百里屠苏惊讶了,没想到阿翔这麽喜欢男子,身为饲主他很清楚阿翔的性子桀骜不亲人,要引起它的好感来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可男子不过今天才捡下阿翔,又喂点食物而已,恐怕其中不只有恩情的成份,也有在短短的时光相处下男子的一言一行的确令阿翔心生好感吧。
这麽一想,百里屠苏身上的冰冷气息完全缓和下来,只余一丝丝疏淡。
「屠苏?」见少年迟迟未回应,男子微微偏头,疑惑地出声喊他名字。
「……抱歉,稍微恍神了。」百里屠苏看了看桌上的食肴,顿了顿道:「弟子已辟谷,您吃便好,待阿翔吃饱弟子就带牠回去。」
男子瞧了百里屠苏好一会儿,又想了想适才少年看桌上食肴的神情,恍然大悟,「其实我也不用进食的,只是习惯养成,而且美味的食物吃了总是令人心怀愉悦,不是吗?」
「屠苏,无需顾虑,虽份量不多,可若只是解解嘴馋已是足够,就坐下来一起吃吧。」
见男子一脸真诚,百里屠苏抿嘴终是不再推辞,在男子的引座下,他就着一双新的乾净的筷子夹了一口菜,细嚼品尝。
在男子这儿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因此这一顿饭是百里屠苏自来到天墉城後吃得最温馨的。虽然他性子寡言极淡,不是能聊得开的,但男子在座席间用那温意的谈吐引导着他说话,倒也让他比平时说上了几句话来,且透过交谈他还知道了男子的名字──
古曙。
姓古,单名一个曙字。
夜去月星落,破晓一曙光,亦隐含黑暗终将过去,希望不灭之意,男子的名字有着意义深远与祝福的寓意在。
饭後,百里屠苏不便再继续留下,他带着吃得饱饱的幼鹰阿翔准备回去自己的弟子房,男子送了送他和阿翔,并在他离去前要他放心,他未经许可进入禁地一事,不会遭受掌门或执剑长老的惩罚,虽然没有详细言明,但百里屠苏推测可能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男子有先传信息给师尊他们吧,对於男子一番好心好意的举动,百里屠苏说不感动是假的,於是也端正一张脸说若有机会必定谢答男子。
这样正经的样子,又引起男子一阵哭笑不得。
虽说懂得感恩的孩子让人喜欢,可百里屠苏这麽郑重其事的样子,还是令人不免感叹,这孩子才几岁啊,外在表现就已如成熟的大人了。
待百里屠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幕里,古曙才结了个手印,重新启动禁地外层的结界。
「……你来便来了,何必偷偷摸摸的?」确认结界运行後,古曙转身往回走,边悠闲漫步边啓唇浅笑道。
他话音一落,周围刮起一阵微风,然後一抹蓝色身影逐渐出现在他身旁。
「阿曙。」来人轻唤一声,嗓音清冷。
来人古曙很熟悉,是他在这个天墉城内唯一的知己,执剑长老『紫胤真人』。其周身气势通透非凡,如一柄恒久又蕴藏锋芒的古剑,而那一头柔顺的白发不以冠竖起,只一枚玉扣梳於脑後整发,饱庭的额下是一道雪色剑眉,剑眉锋锐,可衬了一点白後就又带上一分高洁。往下,凤眼点漆,高鼻挺直,唇形削薄,精致五官组合起来的一张脸颜俊美冷毅至极。
「就算让屠苏知道你来了,也没什麽吧。」古曙唇边挂着清浅笑意,道。
「……」紫胤真人对此没有回应,如一个顽固得撬不开的蚌壳。
「罢了。」见他如此,知道再追问下去也得不到回答,古曙无奈地将此事揭过。当然,他和紫胤互为知己,即使紫胤沉默不回应,他也能猜出七、八分来,想必是察觉小徒弟今日行动有异、且夜晚了还未回到弟子房,放心不下便出来寻一番,然後这一寻就到了禁地这儿。只是紫胤为人清冷,极少会透露出情绪来,即便是亲如弟子,心有关怀,也绝对不会坦荡表现而出的。
这样默默关爱着人的一面,倒也挺可爱的。
「你刚才可听到了,我向屠苏说他不会遭受掌门和他师尊的惩罚,所以你待会儿回去以後,可不要藉机寻这事罚他,掌门那里也劳烦你替我说一声。」
「自是不会。」紫胤真人颔首道。
「嗯。对了,你来得也正好,关於屠苏体内的煞气,我有了些想法……」
紫胤真人闻言偏头望向好友,心头微微一动。约莫有五年了,自百里屠苏拜入他门下後,他便一直苦寻解决屠苏体内煞气的方法,虽说崑仑山天墉城环聚的清气可压制煞气,且屠苏身边的那柄古怪邪剑也多少能吸纳一些,可他也发现到,随着屠苏长大,煞气亦有增长之势,长此以往恐怕总有一天煞气就再也压抑不住,必使屠苏因煞气的爆发而发狂成魔!
一年前,他托古曙一同寻找方法,古曙在医道上的成就不比那些外界知名大夫或修医道者低,甚至可以说当今能超过古曙的找不到第二人,所以若是古曙的话,说不定在煞气的解决之道上,真能找出方法来。
更何况,古曙於却除邪气一类上的确有所心得,当年那一族人体内的魔气便是古曙寻到方法解决的。
而现在,对於困扰他许久的煞气,古曙似乎有了方法。
他的小徒儿,屠苏还是尚存一线生机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