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咳血之後,伏义的身体迅速地衰败下去,小阿钰吓得不敢离开他半步,成天守着他。
就连睡着的时候,也要频频起夜去探他鼻息。
这一日早上,伏义的精神比起前两天要好,小阿钰跟他一起坐在廊下的凭栏上,他背靠廊柱,她坐在他怀里,两人叨叨絮絮地说话。
「……父亲,你再多说些母亲的事吧,我想听。」
伏义抿唇浅笑,嗓音温和:「说了多少次,要叫义母。小钰儿有自己的爹娘,总有一日会找到的,现下改不了口没关系,可之後──」
听不得他罗嗦,她笑着打断他。「知道了知道了,义父。」
「你义母她是药王谷少谷主,医术卓绝,人也生得极好……虽然看着不近人情,却是重情义之人。」
小阿钰知道自己并非伏义的亲生子,只是在乱中与家人失散後,记不起自己从何处来、是哪户人家的孩子。
其实她是受他牵连,所以伏义将她带在身边教养,将她视若亲生,她亦将他当作亲生父亲奉养。
相依为命两年,彼此感情是极好的。
「那、那我们去求义母救命吧?义母那麽厉害,父亲你一定会好的──」小阿钰彷若看到生机,激动地拉着他的袖子。
「阿钰忘记早前我们怎麽走来的?」
小阿钰沉默。
她没忘,也不会忘。
这两年他们去过许多地方,荒村、旱地、屍堆都去过,就为了躲那天罗地网般的追杀。在这个小院子安稳太久了,她几乎要忘了之前的生活从不安逸。
「况且……我如今身负臭名与众多亲友的血海深仇,是真不能给她添乱。药王谷之所以地位超群,亦与他们对武林势力毫不干预有关。且事发时她正闭关,我不想扰她。」他说起前事,面色依旧温和。
「……不是父亲做的事,父亲为何要任他们泼脏水啊!」
伏义轻笑一声,而後叹息,并未回答她的问题。「阿钰,人之一生,求而不得、求而既得,皆因心欲。这世间万物,若求而得之,你欢喜;若求之不得,你也不可忿怒,继而入了心魔──知道吗?」
小阿钰听得认真,郑重地点点头。他又说:「我们一起长大,我知他的骄傲,或许是我做错事、说错话惹恼了他……阿钰,我本想将那个位置拱手让给他的。可我不知他竟会做出这样的错事,为了这个位置,手足、同门情谊皆不顾。」
「他想要正统,可是血麒麟这等神物认主,意念不合,得不到传承……他自己将局做成死局,如今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圆了。」
这话对五岁的阿钰来说有些高深了,她似懂非懂地问:「血麒麟是什麽样的神物啊?能不能换金银啊?」
伏义失笑,捏了捏女儿颊肉。「你这是掉进钱眼子了?」
「父亲说嘛,血麒麟是什麽呀?」
「血麒麟是某任玉虚宫宫主取崑仑山翠玉加入灵能後,再用她麾下尊者的药人之血制成的神物。因为充分浸淫药血之气和玉虚宫主灵力,可医百毒也能成就难得毒药,十分有灵性。想要得到血麒麟并使用它,必须得到它的认可,谓之『传承』。百年前江湖大乱後群龙无首,当时宫主与几位名望极高的武林耆老协议,选出了一位适任的武林盟主,并将此物交给他,之後血麒麟就成为号令武林中人的权柄了。」
小孩子总是对传奇故事很好奇,又追问了几个问题,伏义一一答了。
父女两人在廊下坐了一个时辰,伏义撑不住了,低低咳了几声,小阿钰便赶着他去睡一会。
伏义睡着的时候,阿钰也没闲着,去街上绕了一圈,盘算着剩下的银子还能买点什麽让伏义补补身子。
晃了一周打点好之後,她便回到院子,伏义已经醒了,披着斗篷站在门口等她,神色温和。
「我们小阿钰越发能干了。」
「嘿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说话,伏义忽地拉过她,将她扯到床边,气息凝重,但仍努力温和地对她说:「阿钰,义父不能让传承落入他人手里,也不能让它在这里断了,所以……传承就给你守护好不好?今後好好活下去,若是可以,去药王谷找你义母,请她救你。」
女孩抓住他的手猛摇头。「我不要!义父你别丢下我!」
「阿钰,如今的我护不住你。你还有亲生父母挂念,不能死!义父的女儿,她那麽小就没了,以後你替她活下去、替你的妹妹活下去,好不好?」
「我──」
她话不及出口就被他劈晕,小小身躯软在他臂弯。
伏义垂眼看着她,眼中尽是怜惜。为了不让传承落入师兄手里,他只能连同他的内力一起,将传承暂时安放在阿钰体内,来日若是阿钰有了造化,或许传承会认她为主——伏义拉开她衣领,两指相并将指腹按上她胸口,浅微的红光转瞬即灭。
做完这些,他将小阿钰用斗篷裹起来藏到床底,关上门後走出庭院,还不及走到巷口,来人已至。
四、五个武林人,还有一、两位门派长老。
「如今你倒是亲自来了。」伏义停下步伐,镇定地将人全扫过一眼,最後定在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身上,轻声一笑。
黑衣人:「强弩之末,还这麽能折腾,我想着是最後了,总该过来给你收个屍。传承交给我,我保你轻松死去。」
「传承已经被毒化掉了。」
「你胡说!那可是血麒麟的传承!」
「你不信,那我也没办法。师父苦心传给我的基业,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你这一手带起腥风血雨的人──化掉了也好。你一辈子,都赢不了我的,师兄。」
「伏义!」黑衣人怒极,当头一掌劈过来。
已失大量内力又无传承支撑的伏义,在几招对峙之後很快落败,被黑衣人一掌打落井边,当场断气。
黑衣人还不解气,一一把伏义的四肢扭断,断肢形成极为诡异的姿势,衣裳染满如墨黑血──
破败到极致,竟莫名生出一股颓然壮丽。
黑衣人杀了他之後,却恼恨地一举擒住他的脖颈,生生将他的颈也折了,随手扔在地上。
「这……」旁边的同夥忍不住出声。「拿不到传承,该如何是好?」
黑衣人阴恻一笑。「没了就没吧,他人死了,这盆脏水是洗不掉了。还望诸位前辈明白,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几人心中一抖,连忙称是,随着黑衣人一块消失在这无人问津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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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钰醒时,已是深夜。
她已有许久不能安睡,伏义劈晕她倒是令她好生休息了一会儿。
忆起昏倒前他的举动,小阿钰心中满是不安,从床底爬起来,就开始在院子里找人,最後在巷口看到死去多时的伏义。
他浑身皆是被人凌虐的痕迹。
小阿钰颤抖着跪下来,想伸手去碰他,又怕她弄疼他,又心疼气恼又不知所措。
「父亲……」终於摸上他的手,已经僵了许久,冻得跟冰棱似的。
心底那抹企盼被这寒凉的温度彻底击碎,她膝行两步趴在他腿上大哭。「父亲!父亲!爹──」
她在冬夜里嚎啕,可这回再无人哄她。
不知哭了多久,眼睛肿疼、全身僵冷,她愣愣地趴在他腿上。
她想:就这样吧。父亲死了,她也跟他一起去。他身体不好,总要有人去照顾他的。
她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想问他好不好,衣襟扯动间,有东西从她怀里掉出来,她探手去摸,是一个绣工精致但有些陈旧的香囊。
香囊染了尘土、血迹,早已分辨不清颜色,只依稀能看出上头的花样是芍药。
她坐起身拉开绳子,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手上──两枚玉佩。
她见过。
刻着「钰」的那个,是她与亲人失散时带在身上的,父亲说那是她与亲人相认的信物;另外一个,则是父亲亲生女儿的。
他亲手所刻,要给自己的女儿,然而仇家将她扼於襁褓。他没能帮自己的孩子收屍,便把玉佩带在身上思念她。
──阿钰,她那麽小就没了,以後你替她活下去、替你的妹妹活下去,好不好?
脑海最後一幕,是他恳切的请求。
──阿钰,活下去。替父亲守护好传承,好不好?
她哭得弓起身躯,将两枚玉佩紧紧握在手中,心疼得几乎要死。
好久好久,她说:「……好。好……父亲,我替妹妹……替妹妹活下去……帮你守护传承……帮你……报仇!」
世间欺你宽厚良善,纵使前方屍山血海,我也要踏进去──为你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