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吃吗?」纲的小手握着一支浅蓝色的冰棒,往珊珊的脸凑过来。
珊珊摇摇头说:「不要!妈妈说不能吃别人吃过的东西,会有传染病。」
「传染病?那是什麽?」纲又缩手,愉快地舔着冰棒。
珊珊耸耸肩膀,伸手去拿纲手中的冰棒,舔了几口。
「好吃吧!」纲舔舔嘴唇,站起身。
「好甜。」珊珊吃着手上的冰棒,随着纲站起来。
纲牵着珊珊的小手,走在田埂上,和煦的太阳包裹着他俩,风儿从稻田的东边吹起,抚摸他俩稚嫩的皮肤,吹往西方。
「纲哥哥你家到底住哪里?你告诉我,我可以去找你玩。」
「我没有家。」纲将吃完的冰棒棍插进田埂上的泥土里,「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他又牵起珊珊的手。
「真好!我也不想回家。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我要去荷兰。」纲指向远方,「那个地方很远哟!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荷兰?」珊珊的小脑袋想着这个地名。
「对,我是荷兰人哟!」纲的脚步停了下来,蹲在田埂旁,观察一只小青蛙。他轻巧地跳进田里,一把抓住那只青蛙,高举手掌里的青蛙,凑到珊珊的面前,「看!青蛙!」。
青蛙的腿不停地在挣扎。
「我也要抓青蛙!」珊珊说。
「那你跳下来呀!」纲抓着珊珊的手,珊珊蹲着,再往下跳。
珊珊在往下跳的瞬间,消失了。
整个稻田里,只剩下纲错愕的眼,向外搜寻。他遗忘了手中的青蛙,爬上田埂,奔跑,喊叫着:「珊珊!」。
这是梦。
从火车座椅上醒来的纲,心脏跳得十分快速,他抬头,看着车厢门上的电子跑马灯,跑过一个个地名。
乌日,现在才到乌日。窗户外完全是一片漆黑,偶尔才闪过一点零星灯光。
纲闭上眼睛,又陷入了睡梦之中。
火车慢慢的靠站,纲随着人群下车,走出车站,在车站附近的租车行,租了一辆机车,往市区里骑,骑进巷子,在巷子里的一栋旧式五层楼公寓前停下来。
纲按了一下对讲机上的门铃。
「谁呀?」对讲机发出声音。
「纲。」
爬上二楼,红色铁门已经开了一个缝。纲走进客厅,看见母亲卖猪肉的丈夫正打开电锅,挖了一碗稀饭。
「妈呢?」纲问。
「在房间里。」
纲走进房间,母亲憔悴瘦弱的身体正弯着腰缓慢的咳着痰。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母亲的背。
他看着母亲呆滞的眼神,丝毫没感觉到他来看她了。
纲从不开口问她丈夫她的情况。只是看着她,每个月下高雄来陪陪她。
他不能替她痛。
不过他明白,未来的某一天,他必定也会遭受到老去或疾病的苦痛。纲捧着母亲的丈夫递给他的稀饭,一点一滴的喂着他的母亲。
纲想告诉她,他要去荷兰了。
曾经,带她去荷兰找他是纲的一个梦想。然而,这个梦,却随着她与猪肉摊老板的喜宴以及她乳房里的肿瘤成了真正的梦。
也许他真的没有家,纲想,他爱母亲、爱春梅、爱小南、爱珊珊,爱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与他有关系的人与事物。但是,纲却感到他的生命仍有缺口,仍是空虚的。有时候,他想,或许去了荷兰,人生就会拥有不一样的景致了吧!
而聪明的纲明白,这或许也是他逃避的入口。
爱太沉重了。宁可一个人活在异乡。
※
最终小南还是妥协了,他没有打给纲。
我跟冷君进去病房的时候,珊珊已经熟睡。小南说,她的左小腿刚好被摩托车撞上,造成开放性骨折,肚子里的孩子也因为母体强力摔到地面而流产,全身上下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与挫伤。所幸没有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要跟她的家人联络吗?」冷君问。
「珊珊从大学开始,除了父亲每个月会寄几千块的生活费以及负担学费之外,她几乎跟家里的人断绝来往了。」
「所以?」我说:「我们不必告诉她的父母?」
小南点点头说道:「我会负责她的一切。」。
我很想尊重小南的决定,可是,我的心好难过,小南何必将责任一肩扛起呢?
「小南。」我很想说一些什麽,但我感到十分无力。
「怎样?」小南的双眼显露出疲惫。
我摇摇头说:「你看起来好累,要不要先睡一下?」。
躺在简单型沙发的小南,很快就睡着了,他清瘦的脸庞已经冒出细细的胡渣。冷君下午的讨论课每堂必点名,就先回学校去了。整个房间只剩下我是清醒的。
我翻着补习班的讲义,床上的珊珊似乎睡醒了,挣扎着要起床。
「小月。」珊珊虚弱地叫了我的名字。
「你醒啦。」我已放下手中的讲义,走到她的身边,「感觉还好吧?」。
「嗯。」珊珊闷哼一声又说:「我想上厕所。」她拉开棉被,整个左小腿已裹上石膏。
「等等。」我轻跑到走廊的护士站,向她们拿了轮椅,推到珊珊的病床边,扶着她缓慢的下床,坐到轮椅上,推到厕所。
「不好意思,要你帮忙。」珊珊红着脸。
我将点滴挂到厕所墙上的挂勾,笑说:「这没什麽。」。
将珊珊扶上病床时,小南仍躺在一旁熟睡。
「抱歉,要你们照顾我。」珊珊红了眼眶,在病床上躺下。
「这没什麽。」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珊珊,不自觉的又说了一遍。
「小时候我没有朋友。」珊珊的声音很微弱,「也不知道什麽是朋友。」。
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有一天我上完电脑课回家,经过家附近的槟榔摊时,刚好有一辆车从我旁边急驶而过,将地上的污水全都喷到我身上了。」珊珊继续说着:「当时,我真的好害怕,我妈妈她有非常严重的洁癖。
那时候,国小三年级的我,好害怕好害怕,根本都不敢脏兮兮的回家。我就跑到附近的河边,想洗乾净我的衣服。
我走到河边,蹲下来想洗裙子。却有一个坐在大石头上钓鱼的男孩,看见我,大声对我说:『你在干什麽哪?』,男孩放下钓竿,朝我走来。
『我要洗我的衣服。』我对男孩说。
『洗衣服?这水比你的衣服还脏呢!』男孩一脸不解,『随便向人借个水龙头洗一下不就好了吗?』。
我没说话。当时,我除了上学、学电脑、学钢琴,我什麽都不懂。
男孩带我去槟榔摊,里面那个穿着漂亮短裙的阿姨,帮我洗了衣服。」
「那个男孩就是纲!」我说。
珊珊微笑点点头说:「纲只有在暑假或周末的时候会来高雄,而我也很难得有机会离开家去找他。有好几年,国中与高中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有见面。
当时,我想他或许忘了我。
直到大学联考完,我在利用网路进入教育部找到纲的学籍资料,便只填这所学校的资工系,成了他的学妹。
也是因为这样,我放弃了高分的国立大学,使我妈对我非常不谅解。
我离开了家,靠着在我很小就因为离婚,一年见不到一次面的父亲的金钱支援,上台北念书。
也终於见到纲了,但是,他的身边却有个女朋友。
但我不在乎,只要能默默在他身边,即使只是个他毫不在乎的朋友,我也愿意。而纲仍记得我,他始终待我如妹妹,他对我很好。
後来,他又换了一个女友,没多久,又换了一个。纲也介绍小南给我认识。
那时候,我们三个在一起真的好快乐。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生命的价值,也真真确确有活着的感觉。」
珊珊说着,情绪有点激动,「现在成了这样,是我造成的吧!」。
我轻拍珊珊的背,要她别想这麽多了,先把身体养好才最重要,又将棉被拉到覆盖住珊珊的肩膀。
夜班护士进来,为她量血压。小南也在这时候醒来了。
我们彼此无言。窗外的天色已渐渐灰蓝。
冷君为我们买来晚餐,我们默默地吃着,像是在为那没办法来到这世界的珊珊的孩子哀悼,它那不到三个月的小生命。
※
如果说,纲知道了,他会怎麽样?而她会怎麽样?而小南会怎麽样?
旁观者的我,什麽都使不上力,似乎只能默默的看着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国中时候的我,是个大鸡婆,什麽事都想管,也是班上被称为撂北仔(告密者)的那种学生。上了高中之後,同学们都换成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大家最关注的只是自己考了多少分,别人考了多少分,还有自己能上什麽样的大学。
突然之间,我的心态就改变了。我发觉,原来这个世间的很多事并不是非我不可,在很多时候很多空间里,我只是个配角。即使跟家人在一起,我也不可能都是主角。没有我,这个世界依然会继续运转。
这样的想法影响我非常深,甚至也影响了我待人接物的态度,我可以很尊重亲人朋友与身边的人,尊重到近几冷漠。我也常常会冒出「我又有什麽样的资格去干涉呢?」的这种想法。
有时候我又想,或许是高一时,看了太多村上春树的作品了吧。
珊珊住院後的隔天,我们歪斜的世界也回归到一个水平线。我们三个拿出课表,互相排定空档时间来陪珊珊。晚上,则由小南留在医院过夜。
然而,小南的精神却愈来愈憔悴。整个人虽然依旧乾乾净净的,说话的语调却少了以前的活力,也丧失了小南独有的幽默感,他变的异常沉默。就好像灵魂与肉体已经剥离了,整个人失去了他的协调性与个性。
最难过的应该是欧阳珊珊吧!但是,珊珊反而异常的开朗,跟我之前认识的那安静的珊珊完全不同人。
这几天,有几秒,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珊珊车祸的那天凌晨,小南与珊珊交换了灵魂。不过,怀疑并没持续多久。
珊珊住院的第二天下午,正好轮到我去陪珊珊。我坐在病房边的椅子上翻着研究所的考题,珊珊则坐在病床上用笔记型电脑。
在一片静谧之中,我隐约听到有人敲门,很自然的,我放下手边的书,站起来去开门。
门一开,竟然是纲。
纲拿着一袋水果,脸却十分的严肃,向我轻声说道:「我来看珊珊。」,他走进去,而我则尾随着纲。
床上的珊珊看见进来的人是纲,倒也很镇定,她将笔电合起来,放到旁边的桌上。
「我带了些水果。」纲说。
「好棒喔!我去洗一洗我们来吃吧!」我伸手拿过来,想缓和一下病房内极度上升的冰点。我走到冰箱旁,拿出三颗,其余的将它冰起来,并走到厕所旁的洗手台边洗水果。
「为什麽不告诉我。」我听见纲小声又轻柔的说。
「没有要瞒你。」珊珊的声音永远都是这麽镇定。
「那为什麽不找我呢?我是今天去找春梅的时候,听她问起,我才知道我的朋友出了车祸。」纲说朋友两个字时,语气加重许多。
珊珊没有说话。纲又继续接下去说:「当时,我是多麽着急。直接冲回淡水把在上课的小南挖出来审问。」
纲叹了一口气。从他常常的气息声中,我感受到他的无奈。不过,纲也只有无奈而已。
看来,纲并不知道珊珊怀孕又流产的事情。我听着他俩的对话想着,并端出水果,笑着要他们吃一点。
纲似乎还想说些什麽,不过,这样话题也在我拿出水果之後就此打住。
来陪珊珊的时间虽然不多,而我却因此多认识了这位拥有西洋文艺复兴时期气质的美丽少女。说欧阳珊珊是美丽少女,不足为过。如果屛除了外表的美丽不说,珊珊的冷静与大方似乎是浑然天成。
我很忌妒。只是,唯一能批评她的话,大概只有「她很ㄍ一ㄥ吧!」。
而小南与珊珊的相处,在我跟冷君的眼中,真的不亲密,一点儿都不像情侣。我能感受的出来,欧阳珊珊是爱纲的,虽然珊珊她从来都没有明说。而纲却是对谁都很好,对女孩子更是每一个都很亲密,却从不愿在人面前揭开真心的面纱。
冷君告诉我,如果我这麽好奇的话,直接问小南不就得了吗?她是指小孩是谁的这个问题。但是,我又是那种高自尊不愿意八卦的鸡歪人,如果珊珊或小南不愿意说,我又何必去拆穿他们努力维持的秘密呢。
纲也一肩扛起了照顾珊珊的责任,他跑得似乎比小南还勤快。倒是我跟冷君去的次数愈来愈少,而每次去,一打开门,就会看见纲和小南坐在珊珊的床边有说有笑的。
他们三个又重聚在一起了吧。我想起珊珊第一次对我说起她的回忆,心中却有股酸涩埋藏在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