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苑的几处墙得修了,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都快塌了。」海棠沉思着,接着嘱咐一旁的红衣丫头:「红缨,等会去通知富工坊的陈师父,叫他明早过来看看。」
红缨领命,急忙退下请人。
「最近的膳房听说耗子太多,冬雪……」海棠又想了想,向白衣丫头嘱咐:「这样好了,你去济世堂那买些砒霜,再和在米糠里,放在膳房角落,看这样耗子会不会少些。记住,千万要小心,别让猫儿狗儿碰到,虽然说米糠没人会去吃,但还是要跟大家说一声。」
冬雪领命,也同红缨退了出去。
「橙月,都快冬至了,老夫人那可有说今年需要甚麽补品?」
被当家主母点名问这事,橙月有些难为情的偏着头,苦笑着:「老夫人……很感谢夫人的心意,说是不麻烦了。」
「是吗?」海棠无奈的笑着。
她不是听不出橙月话里的意思,她拿起笔在册上写些字,随後说着:「就照旧吧。」
「是。」橙月应了声,才正要退下,却被海棠叫住了。
「风云楼的商人们带了些大食香料,我记得娘喜欢的,你帮我带些过去给她。」海棠从身旁拿了个礼盒递给橙月,笑着要她赶紧回去,以免等会儿被老夫人责骂。
怔看着橙月渐行渐远的身影,海棠偷偷地叹了口气。随後,她拍了拍自己倾城的容颜,并且喝口茶水,翻翻册子。才想再嘱咐别的事,一旁的绿菱端着药盅走了进来,顿时充盈满室的药味呛得她直皱眉。
「夫人,该喝药了。」
「行了,搁着吧。」海棠有些厌恨的看着那碗浓稠药汁。这药,成亲三年,她就喝了快两年半,喝到她心烦意乱。
她天生就怕苦味,可这药,不喝就是不行。
因为她一直无孕,而这帖药,是助孕的。可喝好些日子,也不见效果,连王大夫都快无能为力了。
再这样下去,如果她都还不能有孕的话--
「夫人,张老爷来探望您了。」绿菱的话唤回她纷飞的思绪,她定定心神,整好衣裳和头发,起身便往前迎了刚进门的张老爷子。
「爹。」她轻唤了声,示意着一旁的丫头端水侍候着。
「别忙。」张老爷若有所思的望着海棠绝美的容颜,悄声说着:「我来,是有事同你说。」
海棠意会的点了头,便将一屋子的丫头撤了出去。
「怎的?爹怎来了?是有什麽要事吗?」到底是什麽事,非得将丫头们撤下去才能说?
张老爷叹口气,说道:「怎样也是得为你立场想想,这事,被丫头们听见,肯定是闹得沸沸扬扬的。」
看着海棠平坦的小腹,张老爷又说:「都成亲三年了,你的肚子怎一直没消息?」
海棠哀怨的看了他一眼。「这事,我也没个底,什麽方法都试过了,注生娘娘就是不肯施恩。」
「唉,再这样下去……」
海棠无助的垂下水眸,叹息着:「我懂,我都懂……」
再这样下去,如果她都还不能有孕的话,她就会失去周书对她疼爱。虽然心痛,她也不能自私,这周家的香火,怎样也不能断在她的手上。
所以,将来的某一天,周书会纳妾,会疼惜另一个女人,会让另一个女人生下他的孩子,会将他所有的爱给那个女人。
不!她不要!她不要这样!光想到那些画面,她就心痛到不能自己。
海棠痛苦的闭上眼,泪,缓缓滴下,晕湿了一大片藏青罗裙。
看见自个儿女儿难过,张老爷也是不好过,他思索着,是否该让她明白一些事儿。虽然女儿是周家的当家主母,但他的生意全赖着周家,他不是不知海棠在这其中的重要性。
「我知道这事儿是委屈你了。」张老爷语重心长的说着。「可,男人三妻四妾的,这很正常。不管如何,这周家的当家主母还是你,若真是娶过了门,想个法子制住她,怎样也不能让她爬到你头上撒野。」
「若你真不能生孕,也得用点手段,让她同样不能生孕才行。我是有点门路,到时候若有需要,记得和我说声。」张老爷无奈的叹口气:「你也知,这事得狠下心来做,她一旦有了孕,你这位子恐怕难保。」
听到张老爷的话,海棠的脸色一下抽白,她颤抖的嗫嚅着:「不,我不能……」
就算真是恨那名抢走周书的女子,她也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来。
「就算不行,你也得做。」张老爷无视海棠软弱的神情,继续说着:「前些日子,你公公和我提过周书纳妾的事。我探过他的口风,他说得极肯定,恐怕连对象都相好了,只差周书点头同意而已。」
「怎,怎会……」海棠不敢相信,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的公公,竟会这样做。
她一直以为,在周家也只有周夫人怨她、气她。毕竟她是周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却嫁给周书为妻,而非周棋。嫁进周家後,她虽然百般讨好周夫人,可每每都被羞辱的难看。
但如今,这个周家……
不,就算是公公真这样说,但只要周书不这麽想,一切都还言之过早。想起了她与周书之间的过往点滴,自小时的青梅竹马,共同患难,到嫁他为妻……一切的一切,这是任何女子都无法动摇的真情。
她深信,周书肯定很爱她,否则也不会这样待她好。
思及此,海棠定了定心神,仰首对张老爷说道:「就算公公真这样说,我相信夫君定不会负我。」
「唉,你这傻丫头……」张老爷看着海棠坚决的脸庞,思索着是否要告诉她,有关金陵城里,那则关於书爷的传闻。
「爹,不管您怎麽说,我都相信夫君,所以……」海棠拿起搁在一旁早已冰冷的药汁,张口一饮而尽。而後,她抹去嘴角残余的药汁,如此对张老爷说道:「所以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我也要为夫君怀上孩子。」
「就算你真这麽做,他还是会纳妾。」张老爷看着海棠,无奈的摇摇头。「有一事,就不知你是否清楚了。」
张老爷看着海棠略带疑惑的神情,说着:「这些年来,金陵城里老是传着,书爷与百花楼花魁盼君的一段情事。」
「听说书爷对盼君姑娘宠爱有加,不惜千金为她赎身,用锦衣玉食供养着,还为她开了一间富贵酒楼,让她过过当主事的乾瘾。也因为这样,那时你公公和我提起周书纳妾之事,我心底就猜着,肯定和盼君这女子脱不了干系。」
这话,轰得海棠不知所措,她心惊的无法站稳,只好紧抓着桌缘,支撑自己纤弱的身躯。
张老爷所说的事,海棠从不曾听闻。虽然她相当惊讶,但既然选择了对周书信任,自然就不愿相信张老爷的说词。
於是她冷冷地说着:「爹,您别再说这浑话挑拨我,我相信夫君,他并非是这样的人。就算我真无法有孕,夫君也绝不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
「可百花楼的花魁--」众人指证历历,就连他也曾见过他们俩共乘一车。
「那是城里的人胡乱邹的。」海棠急切的吼着。
周书是她的天,她的一切,她若不愿相信他,那她就不配当他的妻。
张老爷见她坚决的模样,也不想再劝她什麽了。
他深深地叹口气:「傻丫头,一个女人若不能传宗接代,这就注定了,她这辈子肯定会失去男人的心。这世上,不管是怎样的倾城绝艳,都难逃这种悲惨现实的命运。」
「而且,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坐拥齐人之福的。你心眼若不放开些,往後,肯定是苦的。」
张老爷又看了海棠一眼,见她别过身子,不愿与他面对面,他一时也没了法子。
推开门,临走前他如此嘱咐着:「这事,你得好好想想。往後,爹与周家的事,还得靠你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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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海棠花雨倾下,在纷飞的,两小无猜笑闹着。
「这叫陀螺。只要缠上棉线,再使劲甩抛出去,就可以了。」
周书一边说着,一边由袖袋拉出棉线,缠绑陀螺。
「注意看好罗。」周书神秘一笑,一记快如电的弯身,瞬间打出一只旋转的陀螺。
「啊!好棒!周书你好厉害。」小海棠高兴的拍着手。
海棠花雨倾下,花瓣飘入幽暗的屋子,小海棠瑟缩着身子,害怕到快死去的时候,周书冲进来解救她。
「周书……呜……呜……」小海棠抽抽咽咽的哭着。
周书将她拥在怀中。「我来救你了,别害怕,咱们马上就离开这。」
当海棠花落下最後一片花瓣,夏荷开得灿烂,她倚靠在周书的背上,抱怨着烈女传太无聊。
「谁叫你是周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我不想当。」海棠无奈的摇头。「但如果我不当,我爹说他就没法子将丝绸和刺绣送到外地去了。他说为了咱们家好,这位子我得坐稳。」
「喔?」
「周书,我一定得嫁给棋哥哥吗?」
周书轻抚她美丽的小脸,温柔的说着:「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你嫁给大哥。」
乾涸的荷花残枝被寒风吹得嘎嘎作响,海棠脸上横着清泪,眼神哀怨的看着周书。她定定的凝视周书许久,然後纵身投入周书的怀中,紧紧抱住他。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嫁给棋哥哥,我喜欢的人是你,想嫁的人也是你。」
周书抱着她,柔声道:「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心意,但你注定是大哥的妻,这是你我都无力改变的事实。」
「周书……」
初雪飘落在海棠欢喜的脸上,她伸岀颤抖的小手,紧握住周书的手。
她轻声对周书低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长命无绝衰。」
「嗯。」周书爱怜的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
「从今天起,我就是周家的主子,而你就是周家的当家主母。」
一室春色,激情过後,周书无奈的问着海棠:
「我都这麽努力了,你怎麽还不能怀上我的孩子呢?」
「我--」
「周家需要一个继承人。」
「我知道。」海棠眼角含着泪,低下头来,无法怀上孩子的难堪,令她失去与周书面对面的勇气。
周书看着她难过的模样,心底也有些不忍,他柔声哄着:「也许我不该这麽急,咱们才成亲半年,以後多的是时间。」
他又亲吻她的额际。「方才你肯定累坏了,早点休息。」
「嗯。」海棠颔首,目送着周书离去。
而这天过後,周书就不曾再提起孩子的事,虽然他仍是待她很好,却不再像之前一般积极的求爱。而她,至那天过後,便开始喝着王大夫所开的助孕汤药。
渐渐的,周书越来越忙,也越来越少回房休息;而她,也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寂寞。
她真的很寂寞。
「娘子。」
温厚的嗓音唤回她的心魂,海棠抬头一看,发现周书正笑岑岑的看着她。
「我带个人要与你见面。」
「谁?」
海棠疑惑之际,一名美艳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女子妩媚似水蛇般的身段,娇柔的躬身行礼。
「大姊,小妹以後还请您多照顾。」
女子娇嗲的声音似针一般,直刺着海棠的耳膜,她痛的颤声问道:
「你是谁?」
「她是我新纳的妾。」周书得意的向她介绍着,并且笑着亲吻女子美艳的脸蛋,惹得女子又是一阵娇笑。「你们以後可要好好相处,一齐尽心服侍我。」
「不!不!不!」海棠冷眼地直瞪着他们,疯狂的叫喊着。她怎样也不愿相信,周书竟然背叛了她,纳了小妾。
「不!」
「不……」海棠惊喊着,划破一室的沉静。豆大的汗珠缓缓地由鬓角流下,海棠惊喘着,这才发现自己正做了恶梦。
这梦,肯定是白天时爹爹乱说的浑帐话,才会无端发的。
也还好是梦,海棠暗自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的,她触碰着身旁冰冷的被襦,想像着周书正用着温热的体温暖着它们。
海棠将小脸埋在这只被襦间,嗅着属於周书的阳刚气息,深深地叹了口气。
因为,被襦间属於周书的气息淡了许多。淡到提醒着她,周书已经许久未曾回房歇息。
她知道他一向是忙的,所以她也不曾向他要求过什麽,也不曾打扰他什麽。
只是,她也是有渴望的,她也好希望周书有天能放下公事,像婚前一样常陪伴她左右。
又是一声叹息。
「晚了,怎还没睡?」突然的说话声让海棠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温醇低喃的嗓音在寂静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令人心酸。海棠透着纱帐,隐约的看出,在房门旁伫立着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伟岸身影。
那人,正是周书,她的夫君。
此时屋外传来阵阵的打更声,正是三更的深夜时刻。
「夫君--」海棠急忙想要起身,想亲手确定门边站的人的确是周书本人。
「别!」周书在纱帐外轻喊着:「夜冷,你在床上歇着别起来。」
「夫君,可我真想你……」海棠着急了,她真的很想周书,也很想要周书的疼爱。
「别!」周书在外方看见她的坚持,更加着急的制止。「我说别!」
「夫君?」不明白周书为何会这样,海棠迟疑的唤着。
「就这样好吗?」周书的声音里略带酸涩,虽然他极力隐藏,但海棠却听出来了。
周书,是怎麽了吗?虽然海棠不明白,但心底,却相当不安。
她知道,此时她所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周书,是一个不寻常的周书。
所以她鼓起勇气,探问着:「你有事要对我说?」
她问着,但外方的周书,却不曾接话。
两人僵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周书才回答:「周家需要继承人,而我,也需要我的孩子。这事,身为周家当家主母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还清楚才是。」
听到周书说出这样的话来,海棠的心是紧了、痛了,白天张老爷的话犹在耳际边回荡着,但她却仍得如此答道:「夫君的心思我懂,要纳妾是吗?心底可有适当人选?」
这话,说得冷静,但心,却在淌血。
「有,她是富贵酒楼的主事,她叫盼君。」
果真是她!
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周书早已背叛她的情感!
海棠不甘心的紧咬着唇,就怕自己当场哭出声来。
「我必须娶她。」周书叹息的说着:「她刚为我生了个儿子,我不能辜负她。」
这话,轰得海棠有片刻的恍惚,泪,在无意识下夺眶而出。好半晌,她都不曾再说出一句话来,沉默地令周书心惊。
周书紧握拳头,拚命阻止自己前去安慰她。他知道,有些事错一次就算了,但绝对不能再错第二次。
「我知道了。」许久後,海棠的声音由纱帐里幽幽地飘了出来。「夫君决定婚期了吗?」
「下月初三,和孩子的满月酒一起办。」
「只剩下一个月不到,准备起来有些匆促。」
「就算这样,你也得办好,因为你是周家的当家主母。」
「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办妥。」海棠顿了顿,有些僵硬的说着:「夫君决定好新房要在哪个院落吗?」
「就夏苑好了。」
「可--」夏苑,是她与周书共同的住所,也是他们俩拥有最多甜蜜回忆的地方啊!
「所以,从明天起,你得搬去春苑。」
「夫君--」海棠再也无法冷静,她哽咽的喊着周书,但周书却充耳不闻。
「别担心她会威胁你的位置,就算她真的进了门,你仍是周家的当家主母。」
「夫君--」不,她不是担心这个,她一点也不希罕当家主母这位置,她只是想要,只是想要……
想要夫君全心全意的爱她,就像在许多年前,夫君待她那般。
「夜深,我得走了,那孩子半夜老爱找爹抱,连他娘都摆不平他,真不知是像谁……」外方门被推开,周书离去了。
方才周书说着,虽是抱怨,但语气中却有着浓浓的幸福。就好像是,他与妾和他们的儿子才是一家人,而她,是外人,是不该存在的人。
她真是不该存在的人吗?
夫妻间最重要的事,就是要传宗接代。女人得有子嗣,特别是儿子,才能稳住男人心目中的地位。
海棠想起出嫁前,娘亲如此交代着。
"傻丫头,一个女人若不能传宗接代,这就注定了,她这辈子肯定会失去男人的心。这世上,不管是怎样的倾城绝艳,都难逃这种悲惨现实的命运。"
不久前,爹也是这样告诫她。
「真的是这样吗?」海棠痛哭着,她不断反问着自己,为什麽周书不要她?
就只是因为她生不出孩子吗?
可是,她很拚命地想为周书生下孩子,甚至每天喝下她最厌恶的汤药。
周书真因为她不能生下孩子而不要她吗?
那他们之间许多年的感情,青梅竹马的爱恋,到底算什麽?
到底算什麽呢?
周书的几句话,彻底毁掉她对他多年的深情与信任。
可就算是痛苦、憎恨,以及一切所有令人发狂的情绪,她都必须得接受。
因为,这就是她的命。
而她只能选择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