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置信地回头,但见那一脸灼灼怒意,单枪匹马追来的的青年,已距离他们不过两三个马身。
他们没命地往城门外冲去。方才一番骚动已让驿站的人们纷纷追出来大喊有人偷马,城门守卫也警惕起来,要上前用长矛拦住他们。
黑马像是彻底放开了血性,毫无一个温驯牲畜面对人的恐惧。牠奔势如雷,风驰电掣间已闯到了关口,一时竟无人敢挡在牠正前。只见牠绷紧肌肉,後腿一蹬,竟是避开矛尖,从守卫们的头顶骤然翻越了出去。
饶是骑过不少好马的晦人也不由得赞叹:「好家伙!」
城门外夜色茫茫,虽然仍有人家张灯结彩,但较之城内明显寥落许多。一轮满月已皎然升至中天,四野寂静,唯有苍茫的银光照耀他们奔逃的前路。
孙群玉紧跟着他们冲出城门,咬牙紧追,大势已去的恐惧渐渐笼罩他的全身,压得他冷汗涔涔,浑身僵硬。
晦人当初是他弄丢的,既然父亲和葛叔叔选择按兵不动,放任这个祸害在外逍遥,那不如就由他来把人捉回来,将功补过,也免得在天罡会处处被长老们戳脊梁骨。
如今他尚在受罚禁足期间,今夜愿意跟着他偷偷溜出来的,已经是他所能召集到的所有人手,眼下又全被堵在了城中。
若是再不成,他简直无法想象今後会遭受如何的非议。
思及此,青年眼中不由得杀意横生。他卸下背後长弓,在颠簸马背上稳稳张弦,但见一枝羽箭倏而飞出,直窜向晦人背心。
然而晦人也早有防备,箭声未至,人已侧身出剑,将飞至途中的细竹给拦腰斩成两截。
孙群玉一击不中,接连出箭,箭箭都直朝要害;亏得晦人目力好,身法快,手中剑花急转,叮叮当当一阵,险险全数挡下。
「维持这个速度,等他箭矢耗尽就成了。」晦人道。
司空衍今夜已快被吓破了胆,眼见熬到了逃出生天的机会,却见座下黑马哼哧喘气,嘴边已冒出些白色泡沫来。
「不行,牠快跑不动了!」
晦人眉头一皱,道:「那就让牠慢下来。」
司空衍虽不解,但在逃亡这事上,他可不敢自诩比晦人更有经验。
缰绳一松,前後两匹马的距离便迅速接近了。司空衍不安地回头望,却见晦人竟颤巍巍地在马背上站起身来。
「你干什麽?」
「别管我,专心看路。」
马身一轻,原是晦人竟抓准距离一跃而起,落到了後头孙群玉的马背上。
「死心吧!」晦人张牙舞爪地便要把孙群玉踹下马去。
孙群玉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明明近到能够肉搏,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依然选择引弓射箭。弓弦还未拉满一半,晦人的掌风已直劈面门。
「这种距离还想着拉弓?」晦人几乎要笑出来。
孙群玉歪着身子闪躲攻击,同时手中像是扣不住箭似的,让它就这麽离弦飞了出去。
一声破空的轻啸,看似射歪的箭矢,飞向了前方银色月光中模糊的一人一马。
只见黑马发出一声悲鸣,接着马身剧震,再也维持不了平衡似的,轰然倾倒。
向前奔跑的力道尚未卸除,於是司空衍便被腾空甩了出去。他几乎无法分辨自己是是哪个部位先着地,瞬间天旋地转,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像是给人彻彻底底痛揍过一顿。
晦人知晓中计,大喝一声,揪着孙群玉双双滚下了马。
追击至此戛然而止。
月光下三个人影皆是狼狈不堪,晦人和孙群玉落地後迅速拉开距离,各立一头,冷冷对峙;司空衍忍着疼痛爬行到黑马身旁,只见牠喘气嘶鸣着,後腿处一片触目惊心的湿痕,正插着一枝洁白翎羽的锐箭。
「看来就剩你了,和我打一场呗?」晦人喘着气看向孙群玉,说话间称得上是笑吟吟的,「输了赔命。」
孙群玉垂着剑尖站在不远处,一时没能接茬。少年生得好看,提起满是恶意的挑战时,也像是递出纯真无害的邀请。
司空衍蹲在黑马身边,轻轻抚摸着牠的鬃毛,仿佛这样也能一道安抚自己,缓解无能为力的不安。
两道人影静静地相对而立,就在某个眨眼的瞬间,他们同时动作,迅猛地扑向了彼此。
剑刃交击,火星四溅,铿锵之声响彻空旷的郊野。
孙群玉使的剑术是天罡会弟子必定修习的,招式本身便设计得滴水不漏,难寻破绽,由他这般俊朗挺拔之人使来,出招收招更是一把漂亮的好架势,透着一股令人钦羡的磊落正气。
相较之下晦人打起架来就随意许多,站姿乱,出招更乱,把剑当刀使,哪里有空档就往哪里钻,端的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在朦胧的月光下,司空衍只隐约瞧见双方不断变换位置,打得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一时也分不出高下。
孙群玉与晦人周旋片刻,未讨得什麽便宜,出招愈见凶猛,剑光如蛇如电,朝着要害直刺而去。
晦人辗转腾挪,一面引他连连刺空,一面出言挑衅:「你的剑术是谁教的?怎麽这般不顶用?」
「住口!」
孙群玉怒极,下盘使力出腿旋踢,要将晦人那嘲笑的脸给踢碎似的。
晦人如常闪身避过,刚要出言奚落,不料对方後招来得极快,踢击不成,身子明明尚未回稳,剑锋却已寻了刁钻角度悍然扫到,就要斜斜划开他的胸膛。
这一击孙群玉用了十成力气,晦人硬着头皮格挡接下,直被劈得往後骨碌翻了好些个跟头,再一看手上,剑已然崩断了。
孙群玉傲然道:「父亲所创的剑术博大精深,还轮不到你来指教。」
「是吗?」晦人无所谓似的,持着断剑忽而再次冲刺袭来,眸中凶光大盛,仿佛被逼入绝境才是他最熟悉的情景。
孙群玉挥剑斩去,晦人却蓦地从视线中消失了。紧接着下盘一晃,竟是这人一瞬间将身子弯折得极低,毫不迟疑地去折他的小腿。
晦人使劲浑身力气一扳,便流氓似的压着孙群玉倒在地上,极为难看地扭打在一处。
若说使剑时双方互有往来,那麽徒手肉搏,便是晦人占了上风了。他本就力气极大,此时身陷险境,更是发了狠地将孙群玉死死掐住,又压他脉门,逼迫他松手放开长剑。
孙群玉脸色涨红,不住挣扎。他自诩剑术高超,不曾想晦人压根就不跟他比剑。
「我师父倒只教我两件事。一,砍得中……」晦人骑在他身上,断剑寒光一闪,如电斩落,「二,砍得死!」
孙群玉抓挠着晦人的衣襟,还欲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忽然感到肋边一凉,接着骤然喷出了一蓬鲜血,便再也使不上力气了。
大局已定。
晦人缓缓站起身来,扔下孙群玉朝外走去。剧烈打斗使他浑身血气翻涌,一旦冷静下来,便觉得夜里愈发寒冷入骨。
「你以为过去的……就会毫无痕迹吗?」孙群玉喘着粗气,艰难地说,「为何像你这样的恶人,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脱惩罚……」
晦人心头一刺,在这子夜时分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正午的阳光来。他回头一脚踩上孙群玉的肩膀:「留着口气就为了说这些废话?孙震的独子也不过如此。」
孙群玉骂道:「不许提我父亲名讳!」
「我不仅要提,我还很好奇孙震看到你死状时,会是什麽表情。怎麽样?不考虑求饶吗?」
生死关头,孙群玉反倒无所畏惧起来,他唇边咳着血沫,啐道:「你就只是个渣滓,永远都不配……不配光明正大地活着!」
「好,说得好。」
晦人神色冰冷,拾起孙群玉的长剑,调转剑尖悬在他的心口。
人的性命是很脆弱的,只要伤对地方,便是只伤半寸也回天乏术。晦人蓦地想起他第一次握刀时,师父这样对他说。
关於杀手的记忆和习惯,从来没有真正离开他。晦人完全可以想象这一剑刺下去会是什麽触感,如果他想,他也知道刺好几下才让孙群玉痛苦死去的方法。
杀人的最後关头其实非常简单,只要稍微送一点点力出去就行了。人的皮囊面对无情的刀剑,就是这麽不堪一击。
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刀,就像从前一样。但他的剑尖尚未落下,人却先落入了一个臂弯当中。
司空衍从後头圈住他,拖着他连连後退,像温柔劝慰他离开悬崖似的。他轻声道:「走了,咱们走吧。」
人的体温和亲密的接触,多少让晦人忆起了先前在酒楼的那阵温存和羞愤,於是杀手的烦忧又成了思春少年的烦忧。他不由得对司空衍恼怒起来。
「别碰我!」晦人甩开贴着他的青年,忿忿地去牵孙群玉骑来的那匹大青马。牠看上去很温驯,一直徘徊在黑马附近,哀哀地低鸣着。
司空衍暗松一口气。他瞥了一眼倒在血泊当中昏迷过去的孙群玉,不免生出了一丝怜悯。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似乎没有怜悯别人的资格。
大青马背脊宽阔,两人骑上去也不至拥挤。而黑马休息了一阵,竟顽强地自个儿站起来,瘸着腿缓缓跟在他们後头。
夜色深浓,人困马乏,马儿小跑着,载着新的主人直往那未知的黑夜中缓缓行去。
而被他们甩在身後的临璩城依然辉煌灿烂,今夜所发生的的一切,於它来说不过是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