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生气了?」
司空衍铁青着脸走在晦人前面,一言不发。
被包裹得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少年虽跟着他,却总是被沿途的各种景物吸引而停下来,导致司空衍必须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瞪他,生怕一不留神又把这个麻烦人物给弄丢了。
「你别走那麽快嘛。」晦人好不容易把视线从糖画摊上移开——摊主正在众人围观下,漂亮地完成了一条活灵活现的神龙。
「不要再来市集找我了。」司空衍越想越後怕,揪着他快步往回赶,「陈叔他们都是好人,一旦受到牵连被冠上窝藏的罪名,以後怕是再不能做生意。」
晦人一听牵连二字便起了脾气,双腿钉在原地似的再也拉不动了。
「别闹了,快走!」
「所以你就把我一个人关在你家,最好永远别出来?」
他甩开司空衍道:「这样活着,和在天罡会,在峥嵘阁,又有什麽区别?如果你那麽害怕他们抓你,到时候尽管说是我逼迫……」
「你以为我只是害怕受到牵连吗?」司空衍提高声音,也带了些许怒意。
「不然呢?」晦人瞪着他,「人人都怕惹上天罡会,你救我不过是为了查清你哥哥的死因而已,我说得没错吧?」
「我也是担心你的安全!我不明白你在闹什麽别扭。」
「不明白就不明白……反正我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大恶人,你可别忘了我以前是干什麽的。」
晦人说着说着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他当然明白自己看上去是在无理取闹,这些日子司空衍对他就算不说无微不至,也绝对称得上仁至义尽了。他应该知足。
可是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踏进阳光底下,而正直磊落如司空衍这样的人却说,不,你应该回到阴影里去。
「有事回去再谈。」司空衍低声道,「求你了,小祖宗?」
晦人不为所动。
「大少爷?」
「……」
「二狗蛋子?」
「闭嘴吧你!」晦人伸手轻拍了一下司空衍的脑袋。
「看路,我们挡着人家了。」
俩人为说这几句话杵在街心好一会儿,为了不显怪异,只得继续并肩往前走。司空衍搂着晦人往街边上靠,为自己竟然哄好了这家伙感到不可思议。
无言走了一段路,也不知晦人是不是想弥补此番任性的举动,忽然轻声道:「那天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关於你哥的事,我其实就知道这麽一件。」
「嗯。」司空衍没有逼问他。
两人拐了个弯,行到僻静处。晦人将自己当年在方璇藏宝室中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这是司空长乐,师父从前最好的朋友’,师父的原话便是如此。」
司空衍听着,仍是不免惊骇道:「这……不可能……哥哥一向温柔敦厚,怎麽会与方璇这种人物来往?」
「怎麽不可能?说到底,你真的了解你哥哥吗?他来到临璩之後究竟发生了什麽,你其实也一无所知不是吗?」晦人观察着司空衍的脸色,一五一十吐露心中所想。
「说不定他心甘情愿为峥嵘阁效力,早就一手打造无数杀人兵器了,而你还以为……以为他是你乾净善良的好哥哥。」
司空衍低头不语,娄姑那顽劣又一针见血的话语再次浮现心头。
你是真的想为你哥哥讨个公道,还是只想藉此弥补心里的愧疚?
若非经过这个老人的点破,他恐怕至今仍会觉得晦人只是为了激怒他而羞辱毁谤哥哥。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出奇的冷静。
「或许正因为我不够了解他,才尽在他死後做些傻事吧。」
晦人奇道:「你这回不反驳我了?」
「这次你要什麽报酬?我尽力给你。」
「啊?」
司空衍不解:「你的情报不都是要收费的吗?我得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晦人挠了挠脸颊,这他自己立下的规矩险些忘了。
「回去的路上你可以慢慢想。」司空衍说。
谈完正事,他们再次走回人潮熙攘的大路上,然而没走几步,便被一个女声叫住了。
「司空小哥,是你吗?」
怀抱着一捧香包的姑娘笑颜如花:「上回多亏了你临时替我做筛子,筛出来的香粉又匀又密,可帮了我大忙!」
「应该的,能帮上忙就好。」
这姑娘正值妙龄,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她所配制的香包在市集很是出名,香味极为馥郁雅致。司空衍与她寒暄了几句,挥手分别後,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那窈窕的倩影。
「我要的报酬,你现在就能兑现。」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晦人道。
司空衍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兑现什麽……喔,你说。」
晦人上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住司空衍。
「陪我看看这街上的人们好不好?就一会儿。」
这种事,也能作为报酬吗?
司空衍再度变得浑身僵硬了,双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窘道:「你就没有别的想要的东西?」
「有,我希望自己是掌握无数情报的百晓生,这样以後就能使唤你为我做各种各样的事了。」
「是吗……」司空衍觉出晦人话里的落寞,倒是没有出言笑话他贪心。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轻轻拍抚着少年的背部。
只是这个拥抱实在太长了,比司空衍这辈子得到的所有拥抱加起来都还要漫长。耳边人声鼎沸,身旁车马川流不息,他感到心口发热,一片柔软,脊背虽然无动於衷似的挺直,脸上却是慢慢地蒸红了。
「在我说可以了之前,不许推开我。」少年察觉到司空衍想要挣脱,立刻命令道。
那难道就这样在大街上相看执手,无语凝噎?
一面尴尬着,司空衍想,倒不如趁势把话说开了:「那个……只想着安全,没考虑到你的心情,抱歉啊。」
「也没什麽。」晦人闷声说,听不出什麽情绪。
「你若不喜欢总是待在家里,过些日子,或许有一个出来游玩的机会。」
而晦人听了这等好消息,也不露一个笑,仍是不见头脸地贴着司空衍,活像一团成了精的棉被。
司空衍是真觉得有点热了,他扭动着身体小声问道:「你好了没有……这样可以了吧?」
「不可以。」
晦人执拗地死死抱住他,声音终於恢复些许调皮的笑意。
他们站在市集来来往往的人潮当中,像湍急河流中的一块静止的礁石。
晦人闭上眼睛,四面八方涌来吆喝买卖的声音,街上有驮兽蹄声,车轮迎面滚来,又擦身而过;街边屋檐下铃铛摇晃,有孩童在追逐,大人们搬运着器物,放在地上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还有气味,乾燥尘土的味道,烙饼的油香,糖的甜,字画的墨水味儿,骏马的毛皮,妇人的脂粉,还有身边这人身上那难以形容的特殊味道,全都一股脑儿钻进他的鼻腔,呛得他几乎要打喷嚏。
「不是说要看?为什麽闭眼?」司空衍问。
晦人摇摇头:「我已经看见了。」
这太阳底下的人间啊,原来是这个样子。
若是直视这些曾经他无缘置身其中的景象,阳光肯定会让他目眩得想流泪吧。
晦人自嘲地笑了。
离开地狱至今,在一个僵硬的怀抱当中,他终於感到了一种死而复生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