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九色商行刚刚依约送来了三箱珠玉作为报酬,还请阁主拨空清点。」
「嗯。」方璇懒懒地应了一声,挥退下人,对枕在他膝上的少年道:「九色州一带盛产美玉,师父一会儿替你挑些好看的。」
晦人仰头望着他:「上回说目标暂时杀不成的时候,派来见我们的人可没好脸色,我还以为他们会赖账呢。」
「事情成了,自然没有赖账的道理,更何况为了自己的人头着想,乖乖履行契约才是上策。」
「师父,那些有钱的商人,还有朝中的权贵,他们为什麽这样听你的?」
方璇轻柔地摸着晦人的头发:「我们观察目标动辄数年,往往只是为了知道他心底的执着。抓准了一个人最渴望的东西,你便掌握了他的全部。」
晦人翻了个身在方璇膝上调整成舒服的姿势。他躺了许久,终於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你也有执着吗?」
方璇停在他鬓边的手顿了一顿,晦人感到有一丝头发被扯着了,有些疼,但他不敢出声。
「有,当然有。」
方璇回答,声音沉沉的,斩钉截铁又极尽温柔,听来竟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
晦人识趣地住了嘴。他或许称得上天真,可在揣摩师父神色这方面,多年下来他可说是被训练得十分机灵了。
於是他嬉皮笑脸,撑起身子道:「我现在也有一个执着。」
「喔?」
「我想师父晚上给我做莲子羹吃。」
「老规矩。」方璇淡淡地说。
「喔……」晦人撇嘴,失落道,「师父想清理谁?」
「在我和州吏之间传信的接头人,不可靠了,留着无用。」
「那他的家人?」
「州吏那边自会把事情压下,若有人执意要查,一并除去。」
晦人撒娇道:「那就不止杀一个人啦。」
「到时自会有别的东西赏你。」
「师父可要说话算话。」
「自然,师父什麽时候骗过你。」
晦人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回方璇怀里,像一只等待抚摸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让有些人再也不能说话,将障碍全都扫清。献上那些师父喜欢的,想要的,去换取他的一句夸奖,一顿亲自下厨的早饭,一个晚上的同榻而眠……以此为荣,以此活着。
从未有过差池,晦人也从未想过会有差池。
那麽,除了司空长乐死亡的真相之外,司空衍这个人到底还渴望什麽?
当晦人回过神的时候,他早就沿着山路往下走出颇远,已经看不见司空衍家那个又矮又破的小屋了。
他的怀中此时多了个硬邦邦的物件——那是他新得的刀。经过千锤百炼完成了刀刃之後,司空衍又花了半天时间,用牛皮和浸过油的麻绳制成了鞘。他做得仔细,晦人从他手中接过成品时,总觉得从鞘到刃都还留着一股妥帖的温热。
刃长三寸半,刀背厚实,不过一个男子的手掌大小。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柄匕首。晦人拿到的当下将刃口贴上指腹,轻轻一捻,却没有看见血珠渗出来。
「不怎麽利……要是我原来那把刀在就好了,削铁如泥,咻咻!可顺手了。」晦人说着手掌虚握,凌空挥舞了几下,仿佛真的举着一把鬼神皆斩的利器。
「你那是杀人的刀,过日子用不着它。」司空衍平静地说,似乎并不在意晦人脸上略显失望的神情。
晦人在山林中缓缓穿行,一手放在怀中,随时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危险。然而四面只有潺潺的水声和风吹过树梢的轻响,一如既往地温柔地掩护着他。
他穿过几条无人隐秘的幽径,又拐过几个弯,便接近了山脚下通往城中的道路。
车马经过道路的声音和行人三两交谈隐约飘进晦人的耳朵,他听得有些陌生。他已经有好多日不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他离人群竟这样近。
从天罡会逃出的那天他强撑着一口气,没命地狂奔,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这样,反而往来时的路走回去。
明明一开始只是好奇司空长乐一事,顺便在此藏匿踪迹,养精蓄锐罢了。可这些时日下来,司空衍那简陋的房子反倒让他生出些亲切,以至於出门时还惦记着厨房尚在腌渍的鸡肉,那应该就是今天的晚餐。
寻声再往前走,道旁有一个破漏的草棚。晦人想起他跟踪司空衍回家那天,曾看见他在这里短暂地卸下重物,望着雨天发呆。
那时候的司空衍在想什麽?
青年身上各种金属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晦人至今仍然觉得那气味与湿润的水汽一道,残留在他的鼻端。
万事万物都有独特的气味,晦人向来能敏锐地察觉出来。师父,下雨天,刀,糖果,血,哭声,恐惧,礼物,爱……这些都是有气味的,但是他总闻不出自己身上的味道。
其实这麽说不大准确,晦人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裤——他这些天全身上下都穿着司空衍改小了尺码的旧衣,单就气味上来说,早就和司空衍如同一人。
他现在是个沾满了别人气味的人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晦人莫名耳热起来。
自诩是手艺人,偏偏针线活蹩脚得不行……晦人越走越感到衣物内侧那些粗糙的缝线刮擦着皮肤,又刺又痒的让人起无名火。
虽然那家伙越来越令人在意,但究竟用什麽才能从他身上换到那些,曾经由师父给与的东西?
连日思索的疑问盘桓心头,又总是无解。晦人烦躁地踢着石子,看着它一骨碌滚落到一旁。
「我不要……呜……」
有孩童口齿不清的啼哭声远远传来,晦人回头去看,见一个妇人牵着孩子,正慢慢从山坡上的小道走下来。
晦人僵了一瞬,本能地想藏匿身形,那妇人却先看见了他,朝他一笑,便接着低头安慰自己的孩子。
「……囝囝不哭啊,娘亲一会儿带你到市集去买糖吃。」
妇人轻柔地说着,然而收效甚微。小孩儿一路啼哭不止,待走到晦人近前,已经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
「他这是,怎麽了?」晦人磕磕巴巴地问。
「想他爹了,可是人还在上游打渔呢,哪能这麽快回来,唉……」
小孩儿原本哭得直打嗝,见了晦人,忽然眨巴眼睛直盯着他看,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哭声倒是渐渐收住了。
妇人面色稍缓,把孩子抱起来哄:「乖啊,老是哭,把眼睛鼻子都哭没了,就不像大哥哥这样了,你看看人家长得多俊!」
晦人向来知晓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在峥嵘阁时也见过不少垂涎他姿容之人,可偏偏这样朴实的夸赞,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哪有……」
「小兄弟一个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想去东郊市集。」晦人谨慎道。
他躲在司空衍家的这段日子,天罡会说不定已经把他的画像贴满全城供人指认,但面前的妇人神色如常,亲切地抱着孩子,和晦人并肩同行。
「正好,我和你一道过去吧,是想采买什麽东西吗?」
「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生意,我要见他。」
「很久没见了?」
「是啊。」
大概半天?他今早才出的门。晦人心想。
妇人笑道:「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与朋友交,与人心悦,总想着天天黏在一处,结伴玩耍,别的什麽也不管。」
她说的情景对晦人来说十分陌生,他从来没有与玩伴长久相处的经历,因此也无从体会。
除非司空衍愿意花上一整天陪他在沙地上画画,或随便干什麽都行……虽然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晦人撇撇嘴,再次感到了一阵被冷落的沮丧。
风从山顶降下来,拂过满山泛黄的绿影,搅得千枝万叶一齐摇动,发出了连绵不绝的,温柔的沙沙声。
妇人走着走着,忽然听着风感慨道:「我的大儿子要是还在,也该有你这麽大了,他从前最喜欢在这种天气跑出来放风筝。」
晦人无言地跟上她,试着回想自己的母亲,但是脑海中一如既往的一片空白。
长风吹过,斑驳树影落在路上,落在他们的脚边,金色光点调皮地摇动,像是引人踏进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晦人一步一步踩着影子,在光的河中行走,直到脚底感到一阵温热。阳光并不嫌弃有谁来自阴影,一视同仁地裹住了他们。
「有蜻蜓!」小孩儿挣脱母亲的怀抱,去扑那飘忽的透明翅膀。
妇人快步追上去:「慢点跑!小心!」
母子俩小跑步着,毫无防备地把後背曝露在晦人面前。
若这是一趟任务,扭断他们的脖子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走着後面的晦人不禁这样设想,可此时的他,看上去不过是个和亲人一道出行的寻常少年。
他感到怪异极了,自己也曾经享有这般快乐景象吗?那幼年的记忆太过模糊,早已成了近乎虚无的梦幻泡影。
「哥哥!蜻蜓呢?」孩子站在路中仰望,睁大眼睛回头问他,那眼神纯净无比,没有一丝一毫他所熟悉的憎恶和防备。
晦人忽然不那麽着急想见到司空衍了,这条路是那样宁静,他想多走一会儿,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走向一个并不欢迎他的世界。
「蜻蜓在那儿呢。」晦人在孩子身边弯下腰,遥遥一指,「我替你把它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