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禍 — 第12章

晦人在那场围捕中久战力竭,被押到星宿坊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他们把师父的尸体栓到一匹骏马後头,在众多弟子练武的校场绕圈展示。

马儿是油光水滑的枣红马,马上的天罡会青年轻轻一抽鞭子,牠便欢快地撒蹄奔出几十尺。师父的血已经差不多流空了,只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细细的褐色痕迹。

年轻的天罡会弟子们纷纷鼓掌叫好。

那一刻,晦人自成为杀手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将死的恐惧。

他其实不害怕落得和师父一样的下场,只是从今以後,再也没有人会告诉他,接下来去哪里,该怎麽做了。

这种隐约又无处不在的疼痛,比皮肉上的伤痕更直入骨髓,总让他在睡梦里饮泣着,又惶然惊醒。

晦人醒来时,望见了床铺上方那低得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的天花板。

深褐色的木头上遍布驳杂的斑点,是最普通最廉价的建材。他并没有如同梦中那样跌入深渊,而是好好地睡在一个普通人的家里。

鬓边湿凉,他抬手一摸,果然是夜里流了泪。

这里的气味和前几天有些不同,或许是连日晴朗的天气烘烤所致,一开窗,野草、羊粪、石灰、皂荚、腐烂树叶的味道便争先恐後地涌进来。

司空衍抱着刚晒好的被褥走进晦人的房间时,少年正盘腿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懒懒地发呆。对方见是他来了,忽然开口问:「你有没有想过,有什么是自己这辈子必须要做的事吗?还是说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就是你想要的?」

司空衍把被褥扔给他:「把这个铺上去,晚上会更暖和。」

晦人被柔软的布团兜了满头满脸,挣扎着探出头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太明白,你是指志向那种东西吗?」

「假如这一切没有发生,我会一生以杀人为业,誓死保护师父,永远听从他的命令,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那麽你呢?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麽?」

「我……」司空衍语塞,像是被刺探到隐秘处似的,显出了些许不快的表情,「你要知道这个做什麽?」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於僵硬,司空衍又转而露出一个蹩脚的微笑:「我和大部分人都一样,随遇而安罢了。」

「随遇而安吗……」

晦人嘟嘟囔囔地起身,试图将被褥铺成上次司空衍弄得平平整整的样子。然而事与愿违,跪行着打转了一阵後,他认命地在皱巴巴的床上躺下了。

「就这样吧,反正能睡就行。」

他如今睡在司空衍家中客室,一个除了床和破烂橱柜之外空无一物的房间。自从司空衍决定收留他以来已过了几日,司空衍让他吃饭他就吃饭,让他回屋就回屋,比起初见时显得惊人的乖巧。

司空衍对晦人乱糟糟的床铺皱了皱眉头,斟酌半晌,终於开口道:「我还有些事想问你。」

「关於你哥?」晦人眼皮都不抬地问。

「没错,即便你不知他确切死因,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相关的线索,任何线索都行。」

晦人翻了个身,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司空衍,道:「只要你要是拿得出我喜欢的东西,我当然可以考虑告诉你一些峥嵘阁的秘闻。」

「那我总该知道你要什麽吧?」

他这一问,晦人反倒迷茫起来。要说如今如同丧家之犬的他想要什麽,无非就是再出现一个师父那样的人。

师父曾经给他的是什麽?是一把刀应该懂得的一切,那些糖,令人战栗又忍不住服从的惩罚,还有灼热的注视,紧紧相贴的怀抱,轻柔的话语,细心调制的羹汤,以及许多无限接近爱的片刻。

可向一个相识不过几日的人要求这些,和说出“我想要天上的月亮”又有什麽区别?晦人在脑中转过这样的念头,愈发觉得可笑而羞於启齿了。

「只要是保证安全,而且我负担得起的要求,你尽管提。」

晦人微微涨红了脸,自暴自弃:「我还没想到!」

「我不介意你先把知道的告诉我,再慢慢想你要什麽。」

「哪能这般便宜你?」晦人没好气道。

他闭着眼睛左思右想,过了一会儿,面上忽然浮现一丝狡黠的笑容,道:「我想到一件事情了。」

「是什麽?」

「你靠近点,我就告诉你。」

司空衍心中暗叹一声,生怕自己又说错做错什麽惹得这小祖宗不高兴。这时喊他靠近,估计是要揍他。

「再靠近些。」晦人果然说。

司空衍无奈地弯下腰,几乎要跪在床头听他耳语。

晦人凑近了,高深莫测地在唇边竖起手掌,像要遮掩什麽秘密似的。一张口,却是轻轻往他耳里吹了口热气。

这道呼吸比春天的第一缕微风还要轻细,细细密密地钻进了司空衍的耳孔。湿润的热意使得他如遭雷击,慌忙抽身。

「你!」

晦人哪能如他所愿,立刻眼明手快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按照这些天相处的经验,晦人可是一言不合就会出手打人的。司空衍绷紧浑身肌肉,心想着要是晦人这回要是太过分,他怎麽也要拼死反击。

然而接着什麽也没有,没有拳脚,没有勒缚,晦人就这麽抱着他不动了。少年惯常擒拿的手臂收得很紧,使司空衍整个人没有丝毫空隙地贴在他身上,乍一看,倒像是司空衍失礼在先,把晦人压在床上似的。

司空衍自有记忆以来极少被人像这样亲密地抱过。一时只觉得和晦人身体相贴的部分寒毛根根竖起,从头到脚一阵阵地发麻发炸,过了静电似的,不自在极了。

「松开……」他低声急道。

晦人不为所动,似乎很享受司空衍难得的惊惶失态:「喂,你帮我换药的时候,为什麽总是离得那麽远?」

「什麽意思?」

「我猜你不喜欢与人有……怎麽说来着?肌肤之亲?看来我是猜对了。」

司空衍决定不与他争辩,扭动身子想从晦人怀里挣出来。谁知这少年的双臂就像绞索一般,越是挣扎越是缩紧,甚至变本加厉地用全身去缠他,搅得原本就皱巴巴的床铺都要被揉成一团。

司空衍脱身未果,反倒急出了一身汗。他现在和晦人可说是如胶似漆地搂在一处,偏偏对方还不知羞耻似的,说话近得和他呼吸交缠。

「我吓着你了?」

他一说吓,司空衍果真觉得惊悸不已,心口震动,刚要说话怒斥,却感到晦人突然松了手,软绵绵地躺了回去,一脸无辜的样子。

司空衍忙不迭起身,离这个祸害远远的。

「红了。」晦人躺着看他,指指自己的脖子,坏笑道,「你这里,变红了。」

司空衍僵在原处,一时间有一股陌生的羞愤怒火窜上心头。他脑袋一热,三两下将还在笑的晦人从床上捞起来,一矮身扛在肩上。

「你到底说不说!」

晦人像个麻布袋那样软软挂在司空衍身上,丝毫没有出力反抗。他有一百种方法能从青年的肩上下来,但他偏偏一种也没有用。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司空衍挺直的背脊,声音竟有些乐颠颠的。

「大哥哥,你要干什麽呀?」

司空衍见晦人仍是一副调笑的意味,既急他不说出线索,又恼他不合时宜的撩拨,不由得肩背一耸,双臂一拽,便将人在半空中扯得翻了一个跟头,重重摔到地上。

「不错嘛!出手够狠的……」晦人双眼闪过一丝与人打斗时惯有的狠劲,刚要拧身回击,司空衍竟先一步擒住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後。

「别动!」

晦人试探性地扭动了一下,果然换来了司空衍更大力的压制。

看似抓牢了,但破绽很多。晦人心下盘算如何挣脱,但转念一想和司空衍打架还不如打一根练功房的木桩,於是哼哼唧唧地只动了嘴。

「你明知打不过,还想用这种方法逼我?」

司空衍不为所动,只执拗地把他往地上按,语气罕见地发抖:「事关重大,还请你……不要当成玩笑。」

晦人侧脸贴地,被挤得变形。他本是想不出要司空衍用什麽来换他的情报,索性起了戏弄他的念头。但司空衍显然无心与他玩闹,教人败兴。

「查下去真的有必要吗?」晦人语气转冷道,「为什麽不相信他只是无辜惨死,把一切都归咎到师父这个恶人身上呢?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这样明明就比较轻松,不是吗?」

司空衍按着晦人道:「那不公平。」

「对谁,对你哥吗?」

「无论对谁来说都是。」

两人话不投机,彻底沉默了一阵。

晦人有些不耐:「再不放开就休怪我下手重了啊!」

司空衍似乎也明白这回算是交涉失败,不免有些泄气他松开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对不起,是我一时情急了。」他头脸上的红甚至还没完全消退,像是认定自己方才做了一件蠢事。

「现在给我些好吃好喝的,我可能还会原谅你……」晦人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抱怨道,「不然带我出去转转?这些天快要闷……」

他的话语被一道迅速掩上的门给截断了。

「你去哪?」

「去查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门外的司空衍闷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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