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晦人尚在昏睡时,司空衍以为他们至少能度过一个相安无事的夜晚。
最初的高热过去後,少年的情况仍然肉眼可见的糟糕。他打着冷战,双眼紧闭浅浅地喘着,喉咙不时发出劈裂的气声。
天色早已暗了,司空衍没顾上吃饭,一直守在床边观察。他面色平静,然而心中忐忑不已。
且不说私自窝藏重犯,一旦事发会有何下场,方才与晦人照面,可知此人的确不是善类,若非他体力不支,司空衍实在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活命。
他虽看不惯天罡会虐待晦人的手段,一时义勇收留了他。但这个危险人物究竟会带来什麽样的麻烦,目前都尚未可知,他也不敢去想。
或许,应该趁晦人失去意识时把他交出去,才是明智之举。若过了今晚让这个杀手恢复了体力,之後要脱身可就难了……
司空衍坐在晦人身边思虑良久,半晌,终於摸黑起身把灯点上。
他倒了杯水,自己抿了一小口,发觉温度有些凉了,又去灶旁生火。等待烧水的时间司空衍也不浪费,把先前打斗造成凌乱的客室整理了一番,归位成原本的样子。
於是晦人迷迷糊糊将要醒来时,听到的就是些极为日常的家务声响。
他的头很疼,眼睛感到屋内的灯光似乎十分昏暗,一个人影在里里外外的走动,脚步很轻,很有规律。
有别人。
这个念头促使晦人强迫自己清醒。这世上如今没有什麽地方是安全的,只要他还能动,就该尽可能的消除敌人,逃离出去。
他想起自己被押到星宿坊的时候,看见他们把师父的尸体栓在一匹骏马後头,在众多弟子练武的校场绕圈展示。马儿是油光水滑的枣红马,马上的天罡会青年轻轻一抽鞭子,牠便欢快地撒蹄奔出几十尺。师父的血已经差不多流空了,只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细细的褐色痕迹。
年轻的天罡会弟子们纷纷鼓掌叫好。
那一刻,晦人自成为杀手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将死的恐惧。
他不害怕落得和师父一样的下场,只是从今以後,再也没有人会告诉他,接下来去哪里,该怎麽做了。
这才是现在的晦人身上,一道最致命的伤口。
他闭着眼睛等待机会。时间过得很慢,灯中的烛芯在微微地劈啪作响。晦人感到自己似乎又躺了好一会儿,他听见热水烧开沸腾了,接着是有人走过去把水灌进器皿,又倾倒进更小的器皿的声音。
然後那个人终於靠近了。他在床边停了片刻,终於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醒……」
但晦人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在司空衍吐出第一个字的瞬间,晦人翻身暴起,一手已经掐上了他的脖子。
水杯砸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温热的液体顿时洇了满地都是。
司空衍起初惊惶,但随後他发觉晦人的手几乎只是虚按在他的喉头,半分力气也使不上——伤患仍然十分虚弱,这副凶狠的模样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天罡会的人已经走远了,你可以安心休息。」
「你是……咳,那个谁……」
晦人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但是他的眼睛暂时无法聚焦,看上去有些傻愣愣的。他的身体显然不愿离开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乍一动作,只觉得天旋地转,面前的人闪烁变形,滑稽得很。
「你不记得我?是脑子烧糊涂了?」那扭曲的人影偏偏还出言刺他。
「我没有。」晦人有些恼怒地辩解,昏迷前的记忆慢慢回到脑中,「你是那个姓司空的……」
「姓司空,单名衍。若不想记也没关系。」
司空衍喉头的震动传到晦人的掌心,这触感让他有些陌生,毕竟从前没人能在被他掐着脖子的状况下还能自如说话。
「滚开!」
「那你松手,我再去给你倒杯水。」
晦人哪能听话顺从,立刻双手扼上他的脖子:「你休想走。」
「你到底要我滚开还是不走?」司空衍道,「别浪费力气了。」
说罢竟三两下挣脱了晦人的钳制,捡起杯子就走了出去。
「站住!喂!」
晦人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他现在别说下床追出去,连保持坐姿都觉得费劲。
他环顾四周,一个非常简陋但乾净的小房间,床边摆着几套衣物,叠得大小不一,但都洗得发白;墙上是几张熔炉构造图的手稿,注解颇多,字迹潦草无法辨认;一张矮桌上散落着几个小小的金属制品,有的能看出是鸟或鱼,有的则是不规则的形状,似乎是房间主人随意消遣所造的小玩意儿。
窗外是一片无边的浓黑,而屋内灯火摇曳,照得眼前所见一片朦胧暖色,如同虚幻。
晦人盯着那抹火光,又开始眼皮发沉。
真讽刺。他想,在天罡会的牢房他随时都觉得自己要死了,身体却能顽强地撑下来,可在这给人安全假象的地方,他只想要长眠不起。
他又无比怀念师父为他准备的房间了。熏着香,有柔软洁净的床铺,纱幔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有光亮的桌椅,上头摆着梳子和铜镜,衣服整整齐齐地收在柜里,推开窗,甚至能看到一方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圃。
司空衍回来得很快:「喝水吧。」
晦人道:「不喝。」
「又没有毒,你看。」司空衍自己喝了一口。
「我不喝。」
「为什麽?再不喝你身体撑不住。」
晦人抿着嘴不愿再说话了,要他在师父以外的人面前表现顺从,那是不可能的。
况且别人看到他一向又厌又怕,理应如此。偏偏这两种情绪他都没有从面前这个青年身上感觉到,这让他非常不适。
司空衍见晦人不回答,只好摇摇头,掐着他的下巴要灌水进去。
「张、嘴!」
「我不……唔!咳咳咳咳……」
晦人自然极力挣扎,然而咳呛之间还是咽下了几星水沫。乾渴多时的喉咙一接触到救命甘霖,解渴的本能立刻战胜了抗拒的心理。
他端起杯子,一口气把剩下的水啜个精光。
「慢点喝。」
晦人狠狠瞪了司空衍一眼,後者却不理会他,立刻又出去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盆边上挂着毛巾,蒸腾着袅袅的烟气。
「你又想干什麽!」
「你的伤口已经溃烂了,得擦身清洗。」
「不需要!」
「需不需要你自己心里有数。而且,」司空衍皱了皱鼻子,「你臭得方圆十里内都要闻见了,我可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被人发现你在这里。」
晦人脸上一热:「你胡说,怎麽可能臭成这样……」
他此次落难之前,身上从来都是乾乾净净的,即使杀人沾上满身血腥,也是立刻就沐浴更衣,何曾有过发臭还被人指出的时候?可满身的血污和淤泥,以及伤口溃烂的脓液,确实已经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臭气味。
晦人尴尬道:「我自己来。」
他双腿落地,试图走到那盆水跟前,可没走两步,忽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他哆哆嗦嗦地又往前爬,好不容易抓着盆边,却是体力耗尽,再也动弹不得。
司空衍拦住他:「算了,让你自己来,水都要凉了。」
「走开!」晦人怒道,「这麽想看我笑话吗?」
「我没有。」
司空衍把晦人捞回床上,迅速拧乾毛巾替他擦脸。晦人左右闪躲,仍逃不了被热毛巾使劲刮擦的命运。司空衍的动作虽然粗暴,但是擦得确实乾净,一通清洗下来,晦人感到脸上仿佛被卸掉了一层面具,暖呼呼的冒着热气。
就在晦人感到稍微放松时,司空衍却找着了他的衣带,往外轻轻一扯,便露出一副满目疮痍的身躯。
晦人一下子紧张起来,低声恐吓:「你要是敢……」
司空衍用一点也不温柔的擦拭打断了他。
热水化开伤痕结痂发黑的部分,粉色的污水一条条顺着腹部流下来,浸湿了司空衍原本整洁的床铺。伤口重见天日的感觉热辣辣,黏糊糊的。晦人以为自己又流血了,但是低头看见的只是一只骨骼分明的手,在迅速拭去渗出的黏液。
此情此景自然是狼狈无比的,但司空衍面上不带半分窥看他人身体的古怪神色。他认真地清理着这具身躯上的伤痕,仿佛只是在磨亮一把生锈的刀。
一个乾净、有力,而且注视他时眼神坦荡的青年,让晦人突然间倍感羞耻。
「有哪里特别疼吗?」司空衍问。
晦人咬紧牙关,没有回答他。他敞着衣服瑟瑟发抖,既觉得冷又觉得热,从内到外的烧灼令他头晕目眩,面色通红。
有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屋外传来夜里轻轻的风声,拧毛巾挤出的水滴落进盆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司空衍的毛巾移到了晦人背部,那里横亘着全身最巨大狰狞的伤口。他试着擦拭了一下边缘,立刻看见晦人浑身的肌肉绷紧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疼的话要说。」
「我不疼。」
「真的?」司空衍手上稍稍用劲。
晦人依旧没有出声,他顿了一顿,冷笑道:「你知道吗?他们都说我是一条好狗,会咬人,又不叫。」
司空衍一下一下地擦着,并没有认同此番言论。
「你若不再杀人,我可以给你一个藏身之所。等你伤好了,天罡会不再搜查这片区域,你可自行离开,你我两不相欠。」
不知是不是热水的温度也稍许融化了晦人的警惕,他喘了几口气,喃喃问道:「可是除了杀人我还能做什麽呢?我只会这个。」
杀手神色单纯,像是一个孩童在问天上为什麽会有星星。
以往只要他听话,杀了该杀的人,师父就会给他奖励,给他赖以为生的疼爱,可是现在那些轻柔的抚摸和温柔的话语,甚至是惩戒他的毒打都没有了。
司空衍无从回答,只能道:「你总会学到别的东西。」
他擦去晦人身上最後一道血痕,把毛巾泡在水盆里,在热水变温之前,它们早已彻底被染成了红色。仔细一瞧,晦人的皮肤十分白净,除了近来所受的新伤,他身上没有任何陈年累月留下的疤痕。
司空衍找出一套自己的旧衣服给晦人换上:「休息吧。」
晦人晕乎乎地被司空衍扶着躺下,见他要去端水盆离开,忽然反手扣住他,道:「我是不是其实快死了?」
他执拗地拽着司空衍,仿佛让对方感到更压迫一分,他便能安全一分。
「你不会。」司空衍任由他拽,平静道。
「真的?」
「真的。」
「可是……为什麽这麽疼……」
「哪里疼?」
「我不知道。」
晦人闭上眼睛,拉过司空衍的手盖到自己额上,他正发冷,而这个人的手心是乾燥又温暖的。
「要是我发誓不再杀人。」晦人目光涣散,声如梦呓,「你能继续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吗?」
司空衍低头看着他,一时无言。在今夜所有危险都已经过去之後,他第一次感到了不知所措。
晦人似乎在索要某种超出伤患所需的东西,而他给不出。
或许面对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自己其实过於怜悯了。
司空衍慢慢地,不容分说地把手抽出晦人的掌心,又简单整理了一番床铺,将这个轻飘飘的问题拂在了一旁。
所幸晦人这回是真的睡着了,他实在是累极了。
当晚司空衍在客室睡下时,仍然听到晦人在隔壁翻来覆去,牙齿打颤的声音,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渐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