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禍 — 第四章

「陈爷爷,今天阿衍哥哥怎麽没来呀?」

清早的市集街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拽着陈叔的袖子问道。

陈叔首先纠正了称呼的问题:「什麽爷爷!叫叔叔!你阿衍哥哥从来都是叫我叔叔!」

一旁惯常取笑他的脂粉摊老板秋娘道:「你也不看看这孩子才多大,你又多大?叫你爷爷不是正好吗?」

「呸呸呸!多嘴!长舌妇!」

「阿衍哥哥去哪了?」小女孩不依不饶地问,大有不问出司空衍下落就绝不离开的架势。

「彩儿过来。」陈叔揽着她往铺子里面站,以免淋上外头淅淅沥沥的雨,「算算日子他今天应该会先去一趟粮铺,再有半刻就该过来了。」

「真的?」名叫彩儿的女孩眼睛一亮。

陈叔拍胸脯道:「当然,我从没见过那小子迟到。」

「那我要在这里等他。」

「当然可以,只是你乖一点,别乱跑,也不要打扰大家做生意,知道吗?」

彩儿用力点头,一张小脸泛着兴奋的红晕,立刻寻了一个隐蔽角落蹲着去了。陈叔偶尔得空时瞅瞅她,只见女孩双手抱膝,极为专注地捏着一个皱巴巴的风车,一副十足乖巧的模样。

秋娘打趣道:「小小年纪,倒是晓得痴情。」

「小孩子哪懂?」陈叔不以为然。

「小孩子什麽都懂。」

眼看快要到了陈叔所说的时刻,彩儿开始伸长了脖子极目张望。

果不其然,长街尽头人来人往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衣服洗得发白,背着背篓的青年身影。

「来了来了……」秋娘隐隐期待道。

司空衍本以为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直到他走到陈叔的摊位近前,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他愣怔了短短一瞬,接着掉头就走。

彩儿哪肯放他,飞奔着扑上来拽住他的衣襟道:「阿衍哥哥!你……你什麽时候要和我成亲!」

街坊邻里见状,纷纷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调侃之声从四面八方飞来。

「小妹妹好胆量!」

「不是吧?这麽点大的姑娘,兄弟你也下得去手?」

司空衍窘得面上发红,却也无可奈何。

彩儿是这附近一名流浪疯妇的女儿,那妇人去世後,彩儿只好独自一人靠着各家的接济度日,勉强活到了如今。

一日司空衍偶然遇见她在溪边哭泣,便顺手用阔叶和树枝做了个风车给她玩。谁知彩儿从此念念不忘,每次见到他必然黏上来,嚷嚷着非他不嫁,搞得司空衍近日一听见有孩童声音,就反射性地想逃跑。

「彩儿。」司空衍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於是蹲下来平视女孩,道,「我不能和你成亲。」

「为什麽?」

彩儿眨眨眼睛,委屈地扁了嘴,又要哭的样子。

「等你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快跟陈叔叔一样老……」

「司空衍你有没有良心?拿我开涮?」

彩儿看看陈叔胡子砬扎的脸,又看看她的阿衍哥哥,居然有些动摇。

陈叔气道:「和她解释这些做什麽?你就不能哄哄她,说等她长大就娶她吗?」

司空衍顿了顿,继续道:「你应该和世界上最喜欢你的人成亲,但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我。」

彩儿听得似懂非懂,呆愣了一会儿,接着眼底慢慢积起水光,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阿衍哥哥不愿意娶我吗……」

小女孩哭得我见犹怜,惹得围观的大人们纷纷上前安慰,顺带赏了司空衍一打谴责的目光。

「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把小孩都惹哭了。」

「女孩子嘛,就是得哄……」

司空衍一脸无辜:「可我不能骗她。」

「他要是会哄女孩子,估计现在娃都满地跑了。」陈叔揽着司空衍的肩膀,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了然的哄笑。

一时间孩童的哭声,人们的嬉笑交谈,买卖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在清晨微雨中填上了一抹热闹的人气。

起初司空衍还四处解释,到後来难敌众口,只得默默吞下「罪名」,坐实了「最不解风情的小伙子」头衔,供大家取笑。

後来彩儿被好心的姑娘们带走玩去了,司空衍才得以开始他一天的生意。

傍晚收摊时,雨仍然在下。

这雨自他昨日从星宿坊回来便开始,足足下了一天一夜,连绵不绝,从临璩背靠的青山那头,捎来了阵阵湿润的水气。

远处星宿坊的大钟又响了三声,不似在近处听得真切,反倒给人一种飘忽之感。若不是陈叔问他腕上缠的绷带,他恐怕真要怀疑昨日牢中惊魂只是做梦。

「打铁时不慎烫伤了,常有的事。」司空衍一边向陈叔解释,一边背上货物,打伞回家。

他的住处隐秘,从市集回去,需要先走一段蜿蜒的山路。一路上人们行色匆匆,走出市集,人烟立刻就稀少起来。

司空衍一步一步避开地面积水,不紧不慢地走着,雨珠滴落在伞面的声音令他有些出神。

把哥哥的遗体接回来那天,天上也飘着朦胧的雨。

由於尸体已经完全硬化,变成了石头一样的材质,无法放平,甚至无法取出穿体的那把短剑,司空衍只好把哥哥放在一辆板车上,蒙上布,从星宿坊外拖回了家。

他走得很慢很慢,小心翼翼避开了任何可能的颠簸。

有人以为他在运送什麽货物,好心建议司空衍给它上道绳子固定,他也不肯。实在要爬坡的地方,司空衍就咬牙把哥哥扛上去。

兄弟俩如此蹒跚地前进着,一路无言。

进了屋,司空衍把司空长乐放在椅子上,张开手臂揽住了他。

「没事了,我们到家了。」

触感十分陌生,不知是因为「雕像」早已不似人体柔软,还是因为从前的司空衍,从来也没有机会够到哥哥的肩膀。

在那一瞬间,司空长乐冷硬如石的面容哭泣般裂开了一道缝,接着裂缝劈啪作响着扩散到了全身,最後整具雕像砰然碎裂,散成了一地齑粉。

刺穿他的那柄短剑倒是完好无损,若非此情此景,司空衍甚至会觉得剑身上那特殊的,冰晶似的纹路十分美丽。

司空衍把司空长乐的骨灰葬在了他们曾经一起生活的村落,并在坟前合十长跪,祝祷哥哥从此合眼安宁,不再受苦。

啪嗒——

小心了一路,最终还是不慎踩入了积水坑,将鞋浸湿了一半。

司空衍摇摇头继续向前,山路转了几个弯,又绕过一片树林,他踏着一段窄小粗糙的石阶往上走,终於看见了那围着竹篱的小屋。

此地距离市集已经颇远,一抬眼便能看见远方峰峦那云雾缭绕的山顶,四周也不见其他住户。乃是当年初来临璩,囊中羞涩,只好选择偏僻地方的缘故。

後来住习惯了,即便每日搬运货物颇费劳力,司空衍也没想过要搬去别的地方。

屋子是泥胚和碎砖所砌,既矮又粗陋,但是夯得结实,从不漏雨。屋前一方小小庭院,水井、晒衣架、砍柴用的树墩……一应俱全,檐下还躺着个被风吹倒的小板凳。

占据庭院最大面积的,自然是制造金属器物的冶坊。和房屋的材质不同,熔炉是红砖新砌的,锻造台虽常年使用痕迹斑驳,但擦得晶亮,光可鉴人。淬火池尚未注水,池底呈现一片乾涸的铁色。

司空衍进屋卸下背篓,正准备生火做饭,却听到「吱呀」一声,是客室的窗给风吹开了。

他走过去插上窗闩,还未回身,便感到一线凉意架到了脖颈上,余光一瞥,竟是把锈迹斑斑的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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