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璩地处国境边缘,多次涌入战乱流民,一再扩建,因而街道巷弄错综复杂,不似从兴建时就规划完整的大城。
好在司空衍年少时便来此定居,对整个城市的格局再熟悉不过。他轻车熟路地抄了几段捷径,走着走着,已然远离闹市,来到群山环抱的星宿坊地界。
此地僻静,一块苍苔斑驳的巨石横卧在重重高墙围住的入口前,上书「星宿」两个大字,字迹雄浑遒劲,教人心生敬畏。
笔直宽阔的道路从坊门延伸进去数百尺,尽头是一段极高极长的石阶,再往上,可见一座巍峨的大殿,高墙龙柱,青瓦飞檐,气派无比。
在主殿的俯视之下,中央道路延伸出数条垂直的岔路,将天罡会所属的诸多建筑,方方正正地切开。
虽然天罡会并不禁止平民靠近星宿坊外围,但走到此处,路上已不见几个行人,反倒是那些佩着剑的天罡会弟子多了起来,每隔十来尺就有人站哨,个个神情肃穆,站姿挺拔非常。
司空衍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
虽然他立刻引来了几道探寻的目光,但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人出手加以阻拦。想来走到这里的平民,都是奔着同一个目的而去的,巡逻的弟子早已习以为常。
「要是看那畜生的,去前面那个尖顶的房子。」甚至有个弟子打着呵欠给他指路,「天黑後坊门会关闭,速去速回。」
「多谢指点。」司空衍谢过他。
一路上他不敢四处张望,只低头匆匆前行。经过一座新建的高大塔楼时,他的头顶忽然响起了沉笃悠远的钟声。
於是司空衍抬头看,钟声将栖息在星宿坊各处的鸟雀纷纷惊起,牠们长鸣着,追逐着飞上傍晚赤红的云霄,像是前仆後继地飞进了一团火。
那是楼顶悬着的一枚青铜大钟,每到酉时,大钟便会被人敲响三下,轰鸣如雷,宣告今日即将入夜,让这一带的住民停止日常劳作和买卖喧哗,准备歇息。
司空衍从未这麽近的听过星宿坊的钟声,当下心里一震,对於自己贸然来到此处的决定,突然产生了惴惴不安的心情。
但是由不得他退缩,一回神,那黑黢阴森,由内而外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的牢房已然到了,就在他的面前。
然而与想象中不同的是,牢房的门口竟没有一个人站岗守卫。不仅如此,从洞开的大门往内窥看,里头漆黑一片,既不点灯,也不见传出任何声音,令人怀疑这其实是一座荒废无人的建筑。
司空衍踟蹰片刻,大着胆子踏了进去。
牢房内部比外面看上去要大许多,十分阴冷,走道最尽头的火炬闪烁着微弱的幽光,才让司空衍得以勉强摸索前行。他隐约看见走道两侧都是些空的牢房,看来此地除了晦人,并没有关押其他的要犯。墙上挂着一根根形状各异的尖锐铁器,似乎是作为刑求之用,叫人不寒而栗。
走到深处,司空衍发现这牢房竟有条通往地下的阶梯。他扶着墙,蹑手蹑脚地往下探,终於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喂!起来!有人赏脸来看你呢!」
地下室的一间牢房外头,三三两两围着几个人,除了其中一个身着天罡会弟子服饰,其余人都作平民打扮,似乎是先一步到达的游客。他们个个掩着鼻子,似是无法忍受此地浓重的腥臭味。
天罡会守卫弟子骂骂咧咧,朝牢房中黑乎乎的人影淬了一口唾沫,但是对方宛如一滩烂泥,毫无反应。
守卫弟子不死心,蹲下身子,极尽嘲讽道:「贱人,你师父方璇死了!」
犯人头脸着地,纹丝不动。
「啧!先前每回听到这句话都暴跳如雷,这次怎麽装起孙子来了?」
「难道他不行了?」一名游客道。
「未必。」守卫弟子摇头,从墙上取下几支铁钩,分给众人,「你们也别躲在後面了,来点刺激的?」
他显然并不在意这里什麽时候又多了一名游客,於是站在人群後头的司空衍也被分到了一支铁钩。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刑具,锈迹斑斑,造得又轻又细,一点也不难拿,握在手中却仿佛一阵阵地发烫。
「挑个不要紧的地方刺几下,就知道他是不是装死了。」
游客们面面相觑,在守卫弟子的示意下,终於迟疑着将铁钩伸进去碰晦人的身体。起初还只是轻轻戳刺,不敢弄伤了他。见後者没有反应,他们便渐渐大着胆子出力拨弄,一边玩弄一团破布似的,一边出言议论。
「我同乡一家老小惨死刀下,说不定就是他杀的,落得这般境地,活该!」
「听说他不止祸害人命,还奸淫幼女,连五岁的小娃儿都不放过!简直畜生不如!」
「就他这小身板还奸淫别人?不是都说他是那方璇的娈童吗?还能有下面那玩意儿……」
「别说了,想想就犯恶心!」
「如此罪大恶极之人,砍他手脚都算是便宜了。」
「咱们这回也算是替天行道!」
守卫弟子听着他们七嘴八舌,不耐烦道:「你们嘴上说得厉害,手上怎麽和挠痒痒似的?算了,我来。」
说罢便抢过一根铁刺,身法利落,毫不留情地钉穿了晦人的手臂。金属刺穿皮肉时发出了极轻微的,令人不适的声音。
晦人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的又恢复了尸体一般的死寂。
「诺,还没死。」守卫弟子道。
本以为这一刺下去能有些看头的游客们,顿时一阵失望:「你明明说了能让他清醒过来的。」
「我们大老远跑来,本想瞧瞧他能有多凶神恶煞,结果就一灰头土脸的东西。」
「就是,动也不会动,没劲。」
守卫弟子讥讽道:「说得轻巧,要不是咱们连日拷打耗掉他半条命,你们这些没见过血的人,怕是靠都不敢靠近吧。」
游客不服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说不准是随便拿一个囚犯扔在那儿装死……」
守卫弟子忍无可忍,用拇指把佩剑顶开了半寸,剑身立刻漏出一道森森的寒光:「天罡会为民除害,又好心让你们见见世面,你们倒不信?」
这群游客平时哪见过这等架势,一见亮了兵器,登时闭嘴。
「看完了就请诸位离开,勿在星宿坊内逗留。」守卫弟子冷着脸将剑压回鞘中,又粗鲁地收回游客们手中的刑具。
「切……」游客们小声抱怨着,不得不灰溜溜地爬上阶梯,不一会儿便跑得没了踪影。
「一群乡野匹夫!」守卫弟子忍着脾气目送他们离开,却见还有一人留在这逼仄的地下牢房外。
「你还有什麽事?」
这青年从刚才就没出过声,也没上前碰过晦人。他紧紧盯着牢房内,拳头捏紧又松开,一开口,却是颇为恭敬。
「大人独自守卫重犯,辛苦了。」
守卫弟子听了一句大人,很是受用,脸色放缓不少:「怎麽?你还想在这里等到他醒啊?我看是难了。」
「我等到天黑就走。难得来一趟,总要有所见闻,回去好和邻里说道一番。」
「你来晚了,他现在只比尸体多那麽半口气,你要见闻,还不如直接问我。」
守卫弟子给自己拖了张板凳坐下:「唉,整日应付些看热闹的愚昧小民,可累死我了。」
「冒昧问一句,我以为这里的戒备会十分森严,为何除了您,不见别人看守?」司空衍壮着胆子问。
「你要早几日来,就知道有多少人守着这里了。我们天罡会武功最好的人全来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生怕那晦人发狂挣脱。毕竟抓他的时候我们折了不少人手,那场面可惨烈了。」
「怎麽说?」
「怎麽说?这凶徒一刀下去,能生生把一人拦腰斩成两截……最後我们这边死了五个,有十七人被砍中手脚,终生残废。」
「竟有此事。」
守卫弟子见司空衍听得认真,便来了说话的兴致,接着讲道。
「这孽畜先前还有力气扑腾的时候着实令人忌惮。搜遍了全身,却没想到他嘴里藏毒,拷问时还喷瞎了我们师兄一只眼睛。只是打了这麽多天,什麽有用的也不讲,一会儿哭一会笑的,怕是早就疯了。」
司空衍仔细听着,若有所思。
「本来会首大人调派了众多人手给孙公子,让他负责把守晦人的牢房。但现在晦人成什麽样你也看见了,加上孙公子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外面还有峥嵘阁的余孽,他便带走大部分人前去清缴,所以这里只剩下我和三个一起守的兄弟。但他们嫌这里臭,反正孙公子也不在,就约着喝酒去了。就我一个老实,在这儿活受罪。」
司空衍想起刚才在市集看到的押送队伍,想来那便是孙群玉带队清缴回来的余孽了。
守卫弟子道:「唉,你自己慢慢等吧,有事再叫我。」
「您要去哪儿?您不担心……」
「就算你把牢门打开,他也跑不出去的。」守卫弟子转身上了楼梯,捏着鼻子快步往上走,
「我得上去透透气,这里臭得让人头……头……阿嚏!」
司空衍余光瞥见他彻底离开了,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峥嵘阁……」他念着这个已经成为历史的名字,不可避免的有种自己正在迈步走入泥潭的错觉。
峥嵘阁,曾经在诸国之间兴风作浪,作恶多端的杀手组织。阁主方璇不仅自身武艺高强,更是运用高明手腕,让峥嵘阁在乱世纷争之中,用杀人之技捞足了油水,让人恨得牙痒,又无可奈何。
天罡会向来以侠义立身,如今在临璩声势如日中天,现任会首孙震决心剿灭奸邪,於是下令聚集门中精锐,直闯峥嵘阁根据地,与方璇及其爪牙进行了一场恶战。
方璇寡不敌众,被当场斩杀,峥嵘阁余党或一同殒命,或四处逃窜,溃不成军。
有好事者猜测,若是当时晦人——方璇的爱徒、最得力的部下在他身边,而不是独自在外执行任务的话,这一战说不定是另一番局面。
然而峥嵘阁覆灭已成事实,猜测便只是猜测罢了。
天罡会清查峥嵘阁所得出的证据也好,宝物也罢,其间种种江湖恩怨,陈年纠葛,司空衍并不关心。此事能引起他一介平民注意,是因为天罡会最终在方璇的密室中,发现了一具保存完好的,自杀而死的男子屍体。
经过辗转确认,男子名为司空长乐,正是九年前失踪的,司空衍的亲生哥哥。
一个寻常铁匠的死,在峥嵘阁背後翻出的众多秘密当中,并没有激起太大水花。
「方璇此人丧心病狂,大约是为了试验保存尸体的方法,随手逼迫了他。」
但凡向天罡会的人求证,司空衍得到的答案都仅止於此。
他在临璩孤身一人,没有亲族依靠,没有显赫声名,甚至连请托人去调查的银钱都凑不出。
他似乎只能选择接受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直到天罡会宣布捉到了这个杀手。
司空衍心中起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他要见一见这个曾和方璇最亲近的人,去探问任何与兄长之死有关的线索。
哪怕是确认事实确如天罡会所说也好。
他知道自己或许无力复仇,但是他想要知道真相。
司空衍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往晦人所在的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