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的小学附近有间城隍庙,旁边有不少乞丐。
在台湾,有庙的地方就有乞丐,香客越多,乞丐就越多。
六叔是那一带所有乞丐中年纪最大的,他无论冬夏都穿着一件薄薄的羽绒外套,头发乱了点,指甲跟脸很却乾净,跟别的乞丐都不一样,如果没有特别说明,或许还会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的老先生。
跟六叔的相识是个意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考试考差了,害怕被父亲打,放学就一个人跑去躲在天桥底下。那是冬天,下着倾盆大雨,我全身都淋湿了,很是狼狈,把身子蜷起来,头埋在膝盖里哭。
然後六叔就出现了,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提着一个塑胶袋,里面装了两罐海底鸡,还有一瓶台湾啤酒。
他在我身边坐下,说,囝仔,这里是我睡觉的地方哪。
我没敢回答,把脸转开继续哭。
他又说,这麽晚了,你怎麽还不回家?
我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我不要回去,我要流浪。
他说,嘿嘿,你这囝仔真趣味哩,第一次看到有家还不回去,想出来作乞丐的。
我咕哝着,作乞丐很好啊,自由自在,都没人管。
他打开一罐海底鸡,说,喔,那我们来聊聊天。
这句「我们来聊聊天」後来成了每一次见到六叔时他的开场白。
我跟六叔依偎在天桥底下,被纸箱和塑胶袋围绕,看着来往的行人,闪烁的霓虹灯,雨水落到睫毛上,看什麽都变得朦胧。
六叔说他在城隍庙待得最久,所以其他游民遇过什麽事情他大概都知道,「像那边那个查某」,六叔看着不远处一个弯腰捡垃圾的妇人说:「她老公对她不好,就一个人跑出来,年纪也大了,就只能捡回收。」
妇人颤巍巍地把一个宝特瓶放进手中的塑胶袋,一拐一拐地沿着街道,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六叔说这边的路她一天可以来回走几十趟,很累了也不休息,好像只要这样一直走,就能走出她人生的困境。
「还有那个人。」六叔指向对街墙角蹲着吃饭团的中年男子:「知道他为什麽会变成乞丐吗?给你猜。」我看着那人,跟六叔差不多年纪,只穿一件背心,裹着一条破毛毯,还有几只苍蝇停在他头上,应该许久没有洗澡了,两人的形象完全不同。
没等我说话,六叔就直接道破谜底。那个人叫阿四,年轻的时候贪玩,每天跑酒吧跑舞厅,几乎败光了所有积蓄。
後来阿四有了新欢,乾脆就住在外面不回家了,几十年後老了,不帅也不有钱了,才厚着脸皮回去敲他家的门。据说他一看见长大的女儿,眼泪立马就滚下来,哭着说,我是你爸爸啊……这时候他老婆忽然跑出来,提着菜刀追着他要砍。
现在想想,那个画面还真的满荒唐的……六叔笑了起来,说他亲眼看见阿四的老婆追他追到这里,见他已经躺在地上跑不动,落下一句「以後还敢回来,我把你剁了拿去喂猪!」才愤愤地离开,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六叔还说,其实阿四之所以没有走远,是因为直到今天他女儿都还会时不时送便当、衣服给他。
天越来越冷,人渐渐多了起来,城隍庙旁有条夜市,无数行人从我们身边走过。
六叔又陆续跟我说了很多由民的故事,有的年轻时做兄弟,後来落下残疾,什麽一技之长也没有,只好出来要饭;有的经商失败,一夕间从上流社会落到最底阶层;还有的是家人重病,为了筹措医药费折腰。
我听得眼花撩乱,随手指着旁边一个没有手的、不停磕着头的男子:「那他呢?」
六叔说:「那个喔……你不要理他,那是假的,『下班』以後,他就会好手好脚回去了啦……」
男子像疯了般不停磕头,面前的纸碗里已有不少钞票。
六叔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会走到这一步都是不得已的,很辛苦,所以,不要随便看不起人。
每个路过的人都是一部电影,背後都有着绚烂光辉的故事,我们行走在其间,太多风景来不及欣赏,早已目眩神迷。
那天晚上我跟六叔还聊了很多,聊未来、聊理想,聊卖杠子头的王伯伯脊椎侧弯,聊学校附近的狗生了几只崽。我问六叔知道那麽多人的故事,「那你呢」?他一听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硬灌了一大口酒,说,我的事,不重要啦……然後,生硬地转移话题:
「好啦,天已经黑了,越晚雨会越大喔。快点回家,不要让老爸老母担心。」
我马上抓起书包跑回家,竟完全忘了几个小时前才下定决心要流浪。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里腐锈的铁门,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没开灯的客厅,电视萤幕的光影映照在他失神的脸上,烟灰缸里已经有好几截乾扁扁的菸头。
下个瞬间,父亲与我四目相交,他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往我这里走。我以为又要挨打,反射性缩起身子,谁知道父亲摸着我的脸颊,嘴里喃喃地说,啊,天公伯有眼,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然後,父亲抱了我好久好久,我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酒味,还有长年在工地里沾上的混凝土味。
平常我很讨厌这些味道的,但那时竟一点也不觉得反感。
後来,放学跟六叔聊天成了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他喝醉的就会变得很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给你,管你听不听得懂。六叔不是胡说八道,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我考试题目他都会做。我问他怎麽会知道这些,他只笑笑说,你真的以为我们做乞丐的都没念过书呀?我以前也是读书人哩,说起来你不信,我上过大学喔!
哪有可能,你骗我!我说。我是真的不信,在当时的我心目中,大学就是顶尖的象徵,像六叔这样的乞丐,怎麽可能上得了大学。
我没骗你,你看看那边那个憨仔。六叔指着墙角一个捧着书傻笑的年轻人説,他叫阿裕,台大榜首。
阿裕长得很高很帅,家里没什麽钱,从小就立志要读书干大事业,三十多年的人生,有一半以上都在补习班跟学校度过。他资质不错,又勤学,最後终於成功考上了台大法律系,以榜首身分录取。
所有人都高兴坏了,夸赞阿裕聪明,又说老天有眼,家里终於出一个大学生了,以後不用愁吃穿了……
谁知道,阿裕在报到前生了一场大病,高烧迟迟不退,家人用尽各种方法,总算是把命给保住,脑袋却烧坏了。
一夕之间,秀才成了傻子,医生说阿裕後半辈子都只有幼儿的智力,别说读书,生活自理都有困难。阿裕的家人天天以泪洗面,说念那麽多书有什麽用,一场病,什麽都没有了。
「可是,他还记得自己是高材生喔。」
六叔要我看阿裕手上拿的书,居然都是课本,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贴满各种笔记跟注解的课本。六叔说阿裕每天中午都会抱着他的课本跟参考书出来,就放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翻,直到太阳下山才肯回去。
我看着阿裕,他正聚精会神地在翻书,之所以说翻而不说看,当然是因为他已经看不懂了。
这时候忽然刮起一阵强风,把阿裕书里的一张纸吹走了,阿裕尖叫着跳起来,发了疯似地要去追。
纸飘得很远,飘到了马路上,我怕阿裕真的冲进去,赶忙拉住他的手:「阿裕叔,不要追了!追回来你也看不懂啊!」
阿裕皱着眉头,发出含糊的呻吟,用力把我甩开,闯进车阵中。
一辆小客车闪避不及,猛地撞上了阿裕,我脑袋一片空白,只听得众人的议论、汽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
我跑到阿裕面前,可他没有睁开眼睛,脸上依然挂着笑,手里还是紧紧捏着那张纸。
那张纸的上面,写着国立台湾大学招生正式录取通知,受文者,柯震裕。
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或许阿裕当时拼死也要追回来的,是他再也唤不回的辉煌过去,也是他身为台大榜首最後的尊严。
阿裕被抬上救护车後,六叔喃喃地说,一辈子活到最後,只剩下读书,岂不是很悲哀?
阿裕死後不久,庙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妇人,每天到庙前跪着,六叔说,那是阿裕的母亲。
老妇人捻着香,腰板已直不起来,跪到膝盖磨破,四肢颤抖,哭喊着,阿裕啊……你怎麽可以走……怎麽可以丢我一个人走啊……
我问六叔,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那祂为什麽不保佑阿裕叔?
六叔喝了口酒,淡淡地说,像阿裕那样的人,活着也是一种痛苦,说不定让他走,才是最好的解脱。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耳边依然不时听见老妇人哭泣的声音。
商店街的圣诞树被撤下来,换上春联跟鞭炮,学校放寒假了。结业式那天我问六叔,过年的时候,你还会待在这里吗?他说当然,他一整年都在这里,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去。我说那我到时候来找你好吗?六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当时没有想到,那竟是与六叔最後一次见面。
除夕下午,我偷偷跑出来想找六叔说话,去到天桥底下没看见他,却是另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是阿四,他吃着六叔放在塑胶袋里的罐头,穿着六叔的羽绒外套。
我大吼:「你走开!这是六叔的位置!」
阿四抬眼看着我说:「六仔不会回来啦!」
「为什麽?」
「他死啦!刚刚才被抬走。」
「六叔怎麽会死?」
「冻死的!」
我气得发抖:「滚!你没资格碰六叔的东西!」
「我怎麽没资格?」
「你把你的家人丢着不管,才会跑出来当乞丐,你活该!你没资格!」
阿四笑了:「六仔说的话你也信?他自己才是抛妻弃子的那个,每次都编故事来让别人可怜他……你没有发现我们都不跟他讲话的吗?不负责任的……可耻……这是报应啊,现世报啊,哈哈哈哈……」
说完,阿四摇摇晃晃起身,拎着六叔的塑胶袋走了。
我杵在原地,眼泪不停地流。
过完年我搬离了这个地方,再次回到城隍庙前,已是数年之後。庙口变了很多,街道整肃得乾净,游民的脸孔都换了一轮,同样也没看见阿四,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无从得知。
只有那个没有手的假乞丐还趴在那里,不停地朝来往的行人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