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第一次看见老五的时候,就被他迷住了。
那时他还小,在别的小孩上学的年纪,他却因为家境不好被卖到一个戏班子里。老师傅看他身子骨弱不禁风,也不急着教他功夫,只丢给他拖把和抹布叫他打杂。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他抱着一堆道具匆匆跑回後台,却不慎摔了一跤,而老五就坐在一旁指着他哈哈大笑。笑完了,老五走下来替他把东西收拾好,问他:「你是新来的吧?叫什麽名字?」
他甚至能清楚地回想起,在早晨薰风吹拂之下,老五飘散的每根发丝、被汗水浸湿的衬衣底下透出的颜色。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正面交集。
当然在那个时候,老五还不足以名列「老」字辈,可依然是戏班里的看板演员。他经常边打扫边偷偷地听着老五练习吊嗓,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一个上午。
他最喜欢看老五化妆的样子,看着他从朴素的少年渐渐转变为姚窕的花旦,那宛如魔法般的过程总令他憧憬。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在後台穿起了老五的戏服,学着他的样子卷水袖玩,想像自己有一天能够跟老五同台演出。
後来老师傅一板子打醒了他的白日梦,他仓皇脱下戏服,一溜烟跑不见了。他蹲在草丛里看蚂蚁,抚摸着自己热辣的背部,铁定又是几条伤痕了吧,他想,要是让娘看见了,她该有多心疼。可当初是娘把他带来这里的,娘一定是不要他了……想着想着他便哭了,也不敢哭出声音,只低声地啜泣。
那天晚上他带着红肿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拖他的地,老五又在唱歌了。
其实老五唱的是什麽,他从来也没听明白,只知道这声音真好听,恨不得自己也能唱。老五的声音越来越近,当他回头时,发现老五正站在他的後面。
他们聊了很多。也不知道为什麽,明明以前没怎麽说过话的,一聊起来竟然这麽投机。
他叫老五教他唱戏,老五笑了,说你啥都不懂,唱戏很累的,我还羡慕你每天只要打扫,多轻松。他不甘地反驳打扫也很辛苦,还是唱戏的好,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台上被人鼓掌,该是多麽光采呀。
我刚开始也这麽觉得。老五说,可是到最後,发现我老是唱别人的故事,感觉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还不如像你这样,最起码──「最起码你可以过自己的人生。」
那时的他听不懂这番话,只觉得老五真奇怪,怎麽会有人放着好好的戏不唱,偏偏想要打杂呢?
老五二十六岁那年,演出时跌伤了腿了,本以为没事就放着不管,谁知却越发严重,不得不退下来修养。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戏班子里再见不到老五的身影。
老五走了,戏照常上演。观众也许看不出来,可他很清楚,戏台上的花旦已经不再是那个让他着迷的人了。
这时候他已经可以跑个龙套、讲几句台词,可好不容易有上台的机会,跟老五对戏的梦想,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又过了许多年,他从龙套变成配角,又从配角变成了主角。
戏班里的人和观众都喊他洪爷,他们只记得,或只见过他在戏台上风光的样子,渐渐地,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忘了他原来是什麽模样。
他上了妆,穿着戏服,戴上凤冠,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上戏台。
今天这出戏,便是他第一次看到老五时演的。
他突然想起来在遥远的那个夜晚,老五喝醉酒了,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着;说世界上有三种人不能相信,第一种是作官的人,第二种是商人,第三种,就是唱戏的人。
「哼,你不信也罢──谁叫我──是唱戏的,活该──我活该……」
老五那天就这样,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到深夜,所有人都睡了,他却跟着他一块失眠。
原来唱戏唱久了,把假的唱成了真的,却把真的都藏了起来。也许他们戏子就是这样,从来不能有什麽长久的感情,即使哪天说了真话,听起来也跟假话无异了。
明明知道这是个欢愉的故事,他唱着唱着视线却模糊了起来。
当整出戏结束後,台下的观众站起来鼓掌,没有人发现,在最角落的位置,有一个不良於行的男性仍坐着,可他的手都给拍红了,拍得比谁都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