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店小二短篇合輯:台北的冬天不會下雪 — 樓梯口的自動販賣機

小张的租屋处楼下有一台已经荒废许久的自动贩卖机,灯号一直亮着,可里面应该没有饮料了,投钱进去会直接被吃掉。偶尔新的学期开始,深夜运动完回来看见有人往自动贩卖机里投钱,等待几秒钟後发现上当,怒踹贩卖机一脚,再抱着脚喊,干干干干干。

这时候小张就会想,喔,那一定是新来的菜逼巴。

这台明明没有作用却还一直亮着灯的贩卖机基本已经转职为路灯,因为楼梯口的灯终年都是坏的,从小张住进去的那天就没见它亮过。

小张说他之前想了很久干嘛一直不装灯泡,然後终於悟出了答案。我说为什麽?小张说,因为现在大家都有手机了,其实不需要灯,人人都是发光体,哈哈哈哈哈哈。

我冷眼看着他笑完。

那台自动贩卖机的年代已不可考,里面还有些是已经绝版的饮料,小张指着其中一款柠檬茶说,这个很好喝,我小时候超爱的。我说我没喝过,小张努力地形容那种味道给我听:「明明是柠檬红茶,喝起来却完全没有柠檬的味道,比较像葡萄,再加一点点奇异果跟榴槤。」

我说,你怎麽会喜欢喝那种鬼东西?

小张歪着头想了会,说,我欣赏它表里不一的性格。

我说,讲人话。

小张说,好吧,其实没有很爱,只是台北都买不到,有点怀念而已。

我没回答。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台北人,总以为台北就是全台湾最富饶的城市,什麽都有,什麽好的都集中在这里,於是养成了有点唯我独尊的性格。年纪稍微大了点以後才发现,原来有好多东西是台北买不到的,对很多人来说,这座什麽都有的城市,偏偏独缺了他们最怀念的部份。

把镜头倍率放大,就能看见台北的表面布满了坑坑巴巴的小洞,因为太小太小了,生活在其中的台北人不会察觉,一拉远,看着还是个完美的圆形。

怪不得总有人说台北人冷漠了。

有次等天完全黑了,扛着相机顶着风来到体育馆旁边,想拍张肖想已久的夜景。体育馆就盖在山边,大门口出来有排铁栏杆,望过去就是整个台北,白天看没啥,一到了晚上所有灯都亮起来了,那叫一个漂亮。

晚上的台北远比白天漂亮,台北没有太多的绿地了,太多千篇一律的风景。唯有等到天黑了,世界都暗下来,台北才悠悠醒转,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告诉路过的旅人:你们看,台北一点也不冷漠的,我这儿好多人,好多灯,多热闹啊。

我把相机打开调整位置,忽然瞄到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一看居然是小张。我说小张,这麽晚了还在干嘛?

小张说,我在自动贩卖机里面捡到这个。

我凑过去一看,他手里拿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破破烂烂的纸。

天很黑了,我看不清上面的字,问小张这写了些啥。小张拿出手机照明,让我自己读。我接过纸就着手机屏幕的亮光,几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我想写信,不知道要寄给谁,只好把信留在这里,留给素昧平生的你。

我想离开这个冷漠的城市,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把我的希望留在这里。

我想找到一盏属於自己的灯,可是我找不到,只有自动贩卖机还亮着。

如果可以,你能回信吗?让我知道,有人也和我一样,也许我就不会那麽寂寞了。』

我说,你怎麽会捡到的?

小张说,我刚刚不知道为什麽,突然想喝那种柠檬茶,明明知道里面没有,还是投钱进去,然後……然後听到有声音,往里面一摸,就摸出这张纸。

我说,这张纸在那里多久了?

小张耸肩,说,不知道。

然後小张把纸交给我说,来,你来回信。

我说,啥?

小张说,既然捡到了就回个信,搞不好顺便交女朋友,我文笔不好,这个机会就让给你吧。

我说,让给我干嘛啊,你捡到的你回信啊!还有你从哪判断对方是个女的啊!

小张说,不用了,我有手机。

我说,那我要把纸从这里丢下去罗?

小张没理我,转身离开。

最後我还是没把纸丢下去。我回信了。不要问我回了些什麽,我不记得,总之我回信了,大意是我能理解他的寂寞,要是还想说话欢迎来找我。

那天半夜我把新的纸折得小小的,塞进自动贩卖机的洞口,作贼似地逃了。

後来我每天都偷偷跑去把洞口的盖子推开,看看有没有回信,可惜我看见的永远都是自己写的那鬼东西,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等了好几个星期我都没有收到回信,我想也许当初投信的人早就不住在这里了,那麽多学生来来去去,谁也没办法等谁,只能说相见恨晚。

小张不只一次说,台北人真是冷漠,放了那麽久没人回信,是我我也不等了。我说我就是台北人好吧!我回信了好吧!住在这栋楼里的人都嘛不是台北人!

小张吐出一口菸,说,所以不是台北人冷漠,是住在台北的人冷漠罗。

我一愣,对啊,台北难道受了诅咒吗?凭什麽在故乡不冷漠的人到了台北都冷漠起来啦,这不科学!

後来,我总算想出了原因。

早些年总有个迷思,以为台北人口稠密,过起节来一定特别热闹,後来发现,其实过年过节,正是台北最冷清的时候。平时被大量外移人口塞爆的城市,一到了过年立刻现出原形,街上没人,路上没车,落叶飞舞,鸟鸣啁啾。

我问老妈,人都去哪啦?

老妈说,回老家去啦。

我说,那我们为什麽不回老家?

老妈说,笨蛋,我们老家就在台北,我们是台北人。

年幼的我受到的内心冲击不比彗星撞地球来得小,头一次知道原来台北也可以是老家,也可以被当做故乡存在。几年後,我懵懵懂懂地,好像明白了为什麽关於台北的那麽多故事,那麽多歌,听起来都带有一丝寂寥的味道。

台北给人的印象总是寂寞的,是不是因为有太多的人都是离乡背井来到这里,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夜阑人静时,觉得好孤单,万家灯火,居然没有一盏是为了自己点亮。

原来台北的冷漠,就是千疮百孔的寂寞。

没有人为我点灯,於是我只能打开我的手机,用屏幕的蓝光照亮自己。

这个城市里,人人都成为了发光体,只照着自己,於是,灯火通明。

那个写信的人说,我想找到一盏属於自己的灯,可是我找不到,只有自动贩卖机还亮着。

小张说,我不需要灯,因为我有手机。

所以他注定不会是回信的那个人。

我依然等着回信,直到某天小张告诉我,自动贩卖机被搬走了。我心想,要是我当时在场的话,我肯定会巴着收大型垃圾的清洁队员说,不要收啊不要收啊,我在等回信呢……

没过两天,楼下又搬来了一台新的自动贩卖机,供应饮料之外继续兼职照明,因为楼梯口的灯还是没换。

贩卖机里再也不会有信了,那款柠檬茶不会再贩售了,这辈子是无缘见到当初写信的人了……可是,灯依然亮着。

想到这里,就忽然觉得有点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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