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店小二短篇合輯:台北的冬天不會下雪 — 天菜傳奇

申哥的撞球馆原本是有招牌的,就挂在一楼外墙,这块招牌只挂了很短的时间就没了,我一直不晓得是怎麽没的,後来才从别人口中拼凑出了来龙去脉,今天刚好想到,就来给各位说说。

撞球馆的名字叫「四海一家」,起先我不喜欢这个店名,觉得听起来像麻将馆,所以就擅自简称「四海」,申哥说这样变成卖锅贴的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四海一家」这店名取得还真不错,出入撞球馆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而且有不少客人到最後还真的都把那当自己家。

注意,这里的「当自己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吃、睡都在里面,最高记录同时收留六个人,俨然就是间小客栈。「四海」最初是没有提供住宿服务的,有次阿春没赶上末班车,问阿海能不能直接在这里过夜,阿海同意了,从那以後,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以各种理由留下来。

在四海住过的人多得数不清了,其中有几个人,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他们是一对情侣,男的叫天菜,女的叫傅婷婷。

天菜虽然叫天菜,但跟现在人的说法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因为他被这样叫的时候,还没有「天菜」这个词。

天菜这绰号是申哥取的,是个简称,天兵的天,菜鸟的菜,他是富二代中的天兵,社会上的菜鸟。

第一次见到天菜就是在撞球馆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放学时间,大门突然被推开,天菜穿着闪亮的白色西装、戴着一副熊猫眼墨镜,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朝里面一群人大喊:「晚安!可爱的朋友们,我是今天刚搬来的赖○○,你们可以叫我赖哥哥!听说这里是你们的社交场所,我来跟各位打个招呼!请多指教!」

全场内心OS:卧槽,来了个神经病。

在我们那儿,年纪轻轻就爱穿西装显摆的人不算罕见,可我还真没有看过穿白西装的,天菜是我知道的第一个会这麽穿的人。我的印象中,会穿白色西装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新郎倌,另一种是日本黑道。

天菜大摇大摆地走进撞球馆,绕过窝在墙角打麻将的人们,无视殷勤招呼的阿海,直直走到吧台在一个女孩子的身边坐下,微笑着说:「噢,我的小美人,你真可爱,你已经虏获了我的心,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想跟你好好聊一聊。」

我看过无数的流氓,听过无数种流氓把妹的说词,自以为已经有免疫力,还是被雷得外焦里嫩。

在众人都还未从这震天雷中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子牵起了天菜的手,说,你好,我叫傅婷婷。

站在我身边的阿海怔怔地说:「这样也行?」

对,就是那麽行!简直太行了!

那之後的几天,天菜跟傅婷婷都是出双入对地出现,来这里不打撞球,只点一杯鸡尾酒,插两根吸管,大方地秀恩爱。

起先大家都觉得很不高兴,不是因为他们秀恩爱,而是因为他们秀恩爱的时候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例如以下这个经典画面:

天菜:「婷婷,你累了吗?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一下?」

傅婷婷:「好啊!可是这里没有床,怎麽办呢?」

天菜:「没关系,你可以躺在我的腿上啊!」

傅婷婷:「可是,我的腿要放在哪里呢?」

天菜:「我的小傻瓜,把腿放在椅子上就好了!」

於是天菜把椅子全并在一起,让傅婷婷整个人平躺在上面,有人过来问能不能借张椅子,他就说:「嘘!小声一点,你会吵到我们的小公主的,看啊!她睡得那麽安详,你还舍得把椅子拿走吗?」

对方气得差点脑充血,我怎麽舍不得?我就是要坐椅子咋地啦?要睡不会回家去睡啊!

再比如另一次:

天菜:「啊!小可爱,你的嘴角沾到饭粒了。」

傅婷婷:「真的吗?你帮我擦掉!」

天菜顺手抓起坐隔壁的人的领带,往傅婷婷的樱桃小嘴上一抹。

天菜:「好了!下次要注意一点,我的小迷糊蛋。」

傅婷婷:「好的,呵呵呵呵。」

天菜:「呵呵呵呵。」

领带莫名其妙黏了饭粒的苦主骂道:「呵你麻痹啊!」

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见得,当这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眼里都只有对方,没有别人,别人都不是人,是西瓜。

除了这些脱序举动之外,天菜还喜欢在众人面前谈他的成功学,虽然他才十七岁,没什麽社会经验,可他就是有办法随时来一场国际级的演说。他的演讲通常都会有这麽一段:「我会有今天,首先得感谢父母的谆谆教诲……当年考高中的时候,我的妈妈半夜不睡觉替我检查功课,甚至替我做了笔记……你们看,那本笔记我到今天都还留着,每每我感到挫折时,都会看一眼这本笔记,我就又有了继续打拼的动力。」

正当众人被天菜感动的时候,他又接着说了:「我的父亲是董事长,母亲是医生,他们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顶尖的企业家。我的童年是在补习班度过的,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因为不管我想要什麽,他们都会满足我。啊,没钱的人真是可怜,可是没办法,谁叫他们不像我,天生就是做大事的命,只能怪他们投错胎了……(以下省略数万字)」

听到这里,有人把桌子翻了。

有钱不是罪,有钱吃好穿好也不是罪,可在一群「草根」气质浓厚的市井小民聚会的场所大谈「有钱真好」,那就真的很白目了。尽管众人恨他恨得牙痒痒,却没办法对他怎麽样,毕竟他後台硬,要是真揍他了谁能保证不会出事?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有钱真的很好。

说完了总能把人雷得惊心动魄的天菜,接着要来说下傅婷婷。

我也不知道傅婷婷是哪个学校的,她外表非常清纯,十七岁的花样年华,总是穿着粉红色的水手服,长得还有点像桥本环奈,可关於她的种种事蹟表明,这人不简单。傅婷婷小学六年级就偷骑她爹的摩托车去上学、国中二年级深夜跟一群男生去KTV唱歌喝到大醉、毕业前欠下一堆赌债离家出走,学校也不去了,天天有人上门来要账,她爹给她气得中风到现在半身不遂。

基於以上种种,我们都在猜,傅婷婷会巴着天菜,肯定也是看上他家有钱了。

猜归猜,他们在一起到底是为什麽这点没人知道,然而一个多月以後,出了件特别好玩的事情。

那天晚上已经打烊了,阿海留下来清理场地,突然有人敲门,一看居然是天菜跟傅婷婷来了。天菜满身是伤,搂着傅婷婷,用几乎是哀求的口气说,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晚?阿海虽然不怎麽喜欢他,可毕竟是常客,他也没有真的造成什麽实质伤害,还是答应了。

阿海问天菜怎麽会想到要跑来这里,天菜说他被人打了,身上的钱都被抢走了。阿海说,你怎麽被打的?即使他心里早已有数。天菜被打的过程跟阿海想的的确没差多少,大意是他跟朋友们去KTV,喝了点酒,免不了又开始演讲,就这演讲,让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天菜一行人从包厢里出来,恰好撞见了另一群人,天菜演讲到一半,看见对面这帮混混,随口就说了句:「你们看,长成这样还好意思出来见人,把我们整个KTV的格调都拉低了。」

然後天菜被那群人当成面团在地上踩。

如果说四海里的流氓尚有君子的一面,那这些混迹KTV的流氓就是完全的无赖,夜路走多了,总是会遇到鬼的。

阿海忍着笑意,让他们住下了,通常有人住在撞球馆的时候,他自己也会留下来,於是那天晚上,他有幸目睹历史性的一刻。

没几分钟,一群混混破坏了四海的门杀了进来,天菜再度被当成了面团,连着说了好几次「对不起」,混混这才放过他。

混混们刚刚要踏出四海,外面就传来警车鸣笛声,几个警察下来问道:「傅婷婷在不在这里?」

傅婷婷「啊」了一声,她在警察的後面看见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就是她的爸爸。

原来刚才傅婷婷在四海里拍照打卡,上传到了社交网站,她爸爸一看见,居然叫警察来抓女儿!

阿海说,你这时候打什麽卡啊!

傅婷婷说,我忘了。

阿海说,你爸爸不是中风了吗?

傅婷婷说,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时候能走的。

阿海:「……」

当天晚上所有参与斗殴的人都被带走了,傅婷婷被爸爸拖回家,从此再也没有出现。阿海到外面去看的时候,「四海一家」的招牌已经躺在地上,不知道那群混混打人就打人干嘛还顺便砸店。

天菜在医院待了十天半月,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带了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女孩,他整天挂在嘴上的心路历程中又多了一段:「以前人家都说我们是草莓族,可是,我在一场恶战中活下来了,我用我的血证明了,我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我能有今天,首先得感谢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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