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店小二短篇合輯:台北的冬天不會下雪 — 理化老師

我一直觉得理化老师是一种神奇的生物,他们通常特立独行,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气质,例如阿辉。

阿辉是我国中时候的理化老师,他已经接近六十岁,腰板依然很直,目测身高超过一米八,非常魁梧。

阿辉总是穿着旧POLO衫,提着电脑包,戴个特大号的耳机,他全身上下最显眼的地方是眉毛,因为他的头发都白了,只有眉毛还是黑的。我们经常在猜他一定有专门保养眉毛,搞不好买染发剂也只为了染眉毛,因为他的眉毛太浓太粗太黑,眼睛又是总是眯着,导致我老觉得他在用眉毛看人。

像这样一个奇特的人,上课方式当然也很奇特,完整保留了上世纪的言行风格,堪称教师界的活化石──他是我见过唯一还活着的会丢粉笔的老师。

当时班上有个家伙叫油条,总是睡觉,从早自习睡到午休,又从午休睡到放学,一天下来醒着的时间估计不超过一小时。但是在遇到阿辉之後,物理课便成了他唯一全程清醒的时段。

开学第一堂物理课,阿辉大步走进教室,用他犀利的眉毛扫视全班,最後将视线落在睡死的油条身上。

阿辉从讲台上拿起一支粉笔,直直往油条头上丢去,粉笔发出「叩」的声音反弹掉在地上,油条醒了。

阿辉说,这就叫做反射作用。

油条说,啥?

阿辉又拿了一支粉笔,说,下次要不要换成折射作用?

油条猛力摇头。

这还没完,阿辉丢过的东西不只粉笔。

有次油条又在睡觉,阿辉写黑板写到一半,默默脱下自己的皮鞋,放在地上,再抬脚踢出去。皮鞋以极快的速度撞上油条的桌子,油条惊醒,发现他的桌脚居然歪了……阿辉面无表情地说,想试试右脚吗?

油条把桌脚扶正,说,不用了。从此再也不敢在物理课睡着。

除了丢粉笔,阿辉还喜欢说些触霉头的话,诸如「反正我也活不久了」、「我死了也没人会感谢我」等等,充满了「厌世」的气息,俨然走在时代尖端。最经典的是某回同学对着他在课本上画素描,阿辉发现了走过去看,说,我有那麽丑吗?还是你觉得我本人比这个丑?

其他同学起哄嚷着,很帅啦。

阿辉笑着点点头,拍拍那学生的肩膀,说,你画得不错,下次帮我画一张放大版的,我要放在我的灵车上面……

气氛当场降到冰点。

又有一次,路过学校中庭,居然看见不知道是哪个班级的学生,排排站在孙中山铜像面前,各个低着头,活像败北的士兵。

阿辉从两排学生中间慢慢走过,说你们是民族的希望,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不好好学习,国家又怎麽会好?你们拿什麽面对祖宗,拿什麽面对国父……诸如此类说了一堆。我不知道那个班级怎麽想,但直到毕业好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依然经常回忆起阿辉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说。

阿辉的教育方式可能不符合年代,但他的确是个好老师。我曾亲眼看见他跟一个班级鞠躬,说,对不起,是我没有把你们教好,没有教会你们怎麽做人……语气沈痛无比,几乎像是在交代遗言。後来才辗转知道,阿辉之前做健康检查的时候,被医生告知仅剩下几个月的寿命,所以,他现在是名副其实「把每一天当成最後一天在过」。

听到这消息的当下我下定决心,以後一定要对阿辉好一点,然而不久後阿辉就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问别的老师,也只说他请了长假,我特别害怕阿辉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突然好怀念他丢的粉笔。

没想到几个月以後,我在学校旁边的公园遇到了阿辉。

他还是一样穿着旧POLO衫、戴着大耳机,边随着节奏点头边脚踏车,看见我还笑着打了招呼。

又过了小半年,阿辉回来了,这次校长把他安排去带一年级的班,说小朋友很有活力,带起来会开心一点。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真的有效,阿辉简直开心得像换了一个人。

他把头发染黑了,改穿西装,腰板依然很直,再也没人听他说过丧气话。

於是,学校的中庭又常常可以见到阿辉对着面前一整班的学生说,你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不好好读书,以後要怎麽建设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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