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晚餐刚煮好,阿沪便准时报到,海玫打开铁门,他招牌的阳光笑容盛绽开来。
「我听说你们刚刚跟小蝶讲清楚了,她以後不会再来了?」
阿沪兴冲冲踢掉球鞋进客厅,掩藏不住他高兴的情绪:「看我还买了酒心巧克力!我的人生终於摆脱她了——啊对,你们也是。」他挥了挥手上的巧克力盒,迳自走到他在餐桌的习惯位置。
令岩没哼声,拉开阿沪旁边的椅子坐下,准备盛饭。
「你怎麽比我们还要高兴?」
海玫忍不住觉得好笑。
「欸她真的很烦,不是我不绅士,但是我之前在工作场所要应付她就算了,她声音太尖了,又喜欢指使我,擦香水的品味又太烂,」阿沪的嗅觉比其他人还要灵敏,往往对於过度刺激或浓郁的香气不太适应。
「後来连我的平静私人生活都不放过,跟到这里来,要不是令岩要我忍耐她,说什麽他有讯息只有从小蝶那才能知道——啊!」
阿沪突然惨叫,他的脚被用力踩了一下。
「不讲话没人当你哑巴。」
令岩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海玫刚刚才见到小蝶,她大概也会起疑,令岩说过他接近小蝶是为了搜集阿顼的消息,一开始她还不能理解,就只是交往过,有什麽消息好搜呢?
直到看见他皮夹内藏着那张她和阿顼的合照,整件事才依稀串起了蛛丝马迹,显现出轮廓。
暗暗猜到令岩心思的她在心底默默讶然。
他怎麽会这麽在意阿顼?
海玫坐到饭锅旁,令岩和阿沪对面的位置,三个人如往常般热闹的开饭。
阿沪吞下一大口饭菜,轻巧地开口:
「既然能把小蝶赶跑的话,应该是你们已经交往罗?」
话一出口,饭桌上的气氛登时陷入了沈默。
连碗筷声都突然悄声无息。
看来阿沪这麽开心的原因,不单只是他讨厌的人不会再出现。
「没有耶。」
海玫率先开口,表情没什麽异样。
阿沪这时又被狠狠踩了一脚,比上一脚还要痛好几十倍。
这次他不敢叫出声。
※
阿沪洗完碗後走出厨房,发现海玫和令岩正准备出门。
海玫笑着挥手:「我先回家罗,谢谢你今天帮我洗碗。」
「蛤?回哪里?」
阿沪一头雾水。
「她咖啡店附近的家,我载她回去,如果没事的话你先回家吧。」
令岩跟在後头,没等他回应就出去了。
海玫没有搬回这里?
他心中起了个突,发现事情似乎没有他想的这麽顺利。
※
令岩回到家,发现客厅仍旧亮着,阿沪还在,静静滑着平板,像在等人。
桌上出现了一手啤酒,水珠已经滑落积了一小摊水,微微湿润了包装纸盒。
「嘿。」
阿沪抬头,将平板放到一边。
令岩知道他有话想说,开了瓶啤酒窝到单人沙发坐,还没等他坐稳,阿沪立刻开口:「你跟海玫怎麽回事?还没有确认关系?」
见令岩没回应,他微微显露关心之色:
「是吵架了吗?」
「没有。」
令岩搔头。
「真的很烦,我自己也不懂为什麽。」
「海玫没跟你提吗?」
「有,」令岩点头,「每次我想亲她的时候,就被挡住,说我们还不是情侣。」他将脑袋歪到一边肩膀:「但我不懂是什麽意思?我是指,这有什麽差?我都抱过她、亲过她,还救了她两次;谁都看得出来我喜欢她。」
令岩泄气得缩起肩膀蜷缩着腰,一双长腿弯曲着踩在沙发扶手边,委屈得像个孩子。
「你第一次救她的时候又不喜欢她。」
阿沪忍不住吐槽。
「但我们都差点上床了。」
没料到接下来是这一句,阿沪硬生生被啤酒呛进鼻腔,痛得他大骂脏话,疯狂呛咳。
「什麽时候!?」
「过年前,那次也是她突然阻止我,隔天我们就吵架了,就是她离家出走那次。」
阿沪感到很意外,但不想追问太多细节,他搔了搔头,决定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
「阿岩,你有跟她说你喜欢她吗?」
「没有,我还不够明显吗?」
「嗯......是没错。」
阿沪呷了口啤酒。
「但是你有跟她提出交往吗?类似亲口对她说出『跟我在一起吧。』这种话,你知道,女生通常都要经过这个程序才会真的放下心,相信你们真的进入另一个阶段了。」
令岩面露茫然。
「这麽说好了,虽然连我都觉得为什麽一定要经过类似这样的仪式,」阿沪两手一摊,「但这真的是一种满普遍而且被大家接受的常识。」
他看着眼前的令岩,此刻的他几乎无法让人相信他曾经是叱吒过夜之帝国的No.1,不能说他不理解女人,与其说他不轻易陷溺於情爱、交出承诺的特性让他一路爬上了巅峰,不如说他从青少年时代对於女人产生的厌恶,令他从来没对这些人产生感情和情慾,更遑论对承诺和亲密关系的认知,这些令人烦腻、却又甜蜜的痛苦,他从没感受过。
他对爱情所认知的一切,几乎都从旁观海玫的痛苦去理解。
他这一生中,数度从出生入死的关口体会到了失去亲爱人的崩裂和痛苦,对於那种性命脆弱到随时失去的强烈恐惧,促使他直接跨越了对亲密关系承诺的忧惧,他从生死交界边缘抢回心爱的人,却从没感受过爱人的感觉,对於如何承诺旁徨无措。
他只是想要属於他的东西,对他来说,失去最恐怖。
超越了承诺所带来的痛苦。
令岩转头,纳纳看着阿沪。
「……可以教我吗?」
「啊?」
阿沪一时没听清楚。
令岩从沙发中撑起身子,放下双脚恢复坐姿。
「你还记得,我曾经要你帮我拿一个牛皮纸袋吗?」
阿沪沉思了一下,想起来依稀有这回事,在去年冬天。
「嗯,我记得啊。那是什麽啊?」
「是我想送她的东西。」
令岩发现他几乎没有过这种烦恼,似乎遇到海玫,他就变得什麽都不会了。
「但其实,我从来不知道为什麽想送她,」令岩搓着自己的发稍,轻言细语。
「过去好几个喝醉酒的夜晚,尤其每当海玫扶着我走回家的时候,我常常不自觉地想着,要是能送她个什麽就好了。」
「她压抑了这麽久,为了梁连顼难过这麽久,有时候我看她这样,就不知道有没有什麽东西可以随身让她带着,好像这样就可以在我上班的时候陪伴她,安静得告诉她,身边有人在陪她。」
阿沪尽力隐藏住自己的笑意,他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那更像是一种因为看见幸福而忍不住雀跃的笑容,但他怕被令岩误解而拼命忍住。
「你可以帮我吗?」
他再问一次。
「嗯......」
阿沪大概此生都没想过,自己会被No.1问这个问题。
※
四月的阳光如煦,照亮了整条平滑宽阔的石砖人行道,石砖上闪烁着如碎钻细小的闪光,轻轻照耀令岩的脸庞,他秀巧的脸庞过於俊美,走在高级的商业办公楼宇间显得过於柔媚而俊逸,他的步伐轻快,如一阵风穿梭过一栋一栋高级办公大楼,清脆的皮鞋声挟带着初生之犊独有的、生涩的侵略性,像要一步步踩碎这个社会为他建起的藩篱,步步逼近。
他走进一间办公大楼大厅,辉煌的白金配色与Narcissus相同,却呈现菁英社会独有的俐落感,线条和配置更时髦而冰冷简约。他藉由访客发卡机领取临时通行证,穿越管制门闸搭乘电梯。
从电梯口出来右转,就看见大片白色塑料纸被一条条封箱胶带封住了整个走廊,三个月後这里即将落成一间新办公室。
戴伦隔着入口玻璃门,正在里头讲电话,其中一手随意抖落了烟蒂。他眼角余光瞥见令岩,无声地点头微笑,当令岩一拉开玻璃门,刺耳的施工钻洞声立刻袭来。
戴伦挂掉手机,和令岩走到靠近窗户的位置。
办公室不大,目前还处在施工状态,散落着木板与工作桌,地上满是灰尘木屑,以及塑胶尼龙布。一阵一阵的高频钻孔声此起彼落,淹没了令岩的专注力和思考力,他的太阳穴开始微微紧绷。
「来,你看一下模拟图。」
戴伦将手机递给他,一张张明亮现代的工业风格办公桌照呈现在令岩眼前,包含灰色云纹磨质地板,大面积的实木桌和黑铁框桌角,浅米白色的钟型吊灯,和一张张设计流线简约的办公椅。
「很好看。不过你已经找到这麽多人了?」
「目前就三个,包含你。」戴伦接过手机,「初期可能会先从接案开始,另一个是以前政治系的学长,就是他邀请我一起合夥开工作室的。」
「你居然是政治系?」
令岩睁大了眼。
「我还是T大的。」
戴伦斜起嘴角的菸杆,享受令岩的反应,令岩的嘴角抽蓄了一下。
戴伦将双手撑到窗框边缘,侧脸上的浏海随着微风轻轻吹动,细长的眼睛下方已经出现了淡淡的沟痕,那是中年男子独有的风霜。
「读书的时候,本来想当政治记者。」
戴伦轻声道:
「後来呢,大三那年发生金融海啸,家里的事业一夕之间倒了,还倒欠了一屁股债,我那时正准备申请美国的学校,一眨眼间什麽都没有了,什麽都不能做了;连向父亲耍叛逆拒接家族事业的特权也失去了。」
令岩静静听着,他一直觉得戴伦从来不像他表面上看到的这麽简单,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面墙罕见地列了一排书架,他的桌上每天都会出现四份报纸,他懂的知识和领域,以及对於社会现象的狂热研究,超越了一个日夜颠倒的公关会想接触的一切。
「我爸跑路了,剩下一堆债务。我大三就辍学开始兼职,那时Narcissus有一点名气,我发誓自己要在短短一年内干掉当时的No.1,而我也成功了。」
戴伦深吸一口菸。
「他们拿我T大政治系的学历当行销噱头,有些小姐出於某种心理,特别喜欢点我。」
令岩点头,他明白这一行有的是猎奇心态。
「所以那时候你宁愿放弃我的高业绩,也要让我去读书。」
「啊,对啊,毕竟我也是个机会主义者,」戴伦笑了,一绺发丝垂了下来,一根银色发丝在阳光下耀眼地折射闪烁。「但这个决定真的让我很心痛。」
施工声渐渐消停下来。
「不过,Narcissus稳定之後,我的资产也累积到一个阶段,我的两个小孩渐渐懂事了,而我仍然没有忘记当初想做的事。」
他转头望进令岩的双眼,充满看尽人事的风霜,却照常优雅绽放着火光的一双眼睛。
令岩明白了,戴伦想告诉他的话。
只要生命出现任何一丝丝的机会,就绝对不要轻言放弃。
牢牢抓住它,不管它什麽时候出现。
「经理,我明白。」
令岩垂下眼帘,嘴角轻轻挂起笑容。
「这次是我自己想要这个机会,我不会再错过了。」
※
由於戴伦还要跟领班师傅讨论一些装潢细节,令岩便先行离开。
从方才开始,他的头就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压迫着他的眼压,心跳也开始急促。
他在电梯间耐着性子等候,施工声没有因为远离办公室而渐渐隐去,反而如影随行似地在他脑内钻腾,大肆敲作,一阵反胃感涌上来,令岩只手捂嘴,走进了电梯,痛苦得闭上眼睛。
他开始心悸。
高楼大厦的电梯运转往往相对高速,在失重力的作用下令岩开始感受到身躯出现强烈的压迫窒息感,他的眼压高到让他开始晕花。
电梯门一敞开,令岩强打起精神迈步往大厅走去,他手紧捏着通行证,开始冒出了冷汗,强烈的反胃感却开始像浪潮一般来回涌上,当潮水退去,他的双眼所见之物晦暗而发黑、不停闪烁,当浪潮涨起,他的视野却为之涨红,胸膛像要炸开,出现了阵阵的疼痛感和耳鸣。
令岩将卡片推进门闸票口,透明的闸门打开,他往前踉跄了几步,出了闸门,愣在大厅处。
圆形的大理石厅开始扭曲旋转,令岩彷佛听见他的冷汗打在地面,以及从远处传来的呼唤声。
眩晕的血红色高光攀爬着血丝,笼罩他眼前所有所见之物,他的耳朵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呈现真空的寂静。
令岩闭上眼睛,他的心跳和呼吸从紊乱倾刻陷於沉静。
他双膝一软,昏倒在大厅中央。
像安静的白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