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玫跟着令岩穿过熟悉的市集,这里在她旧家附近,走离这个市场,会看见一
个河堤,从河堤一直往回走的话,就会到她以前念的大学。
令岩越过旧家的巷弄,继续往前走,海玫跟在旁边,不知道他想去哪。她的重
感冒才刚好,令岩今早拉着她出门,一路上没做任何解释,他手上捏了张纸条东张
西望得走,也没回头看海玫有没跟上,最後他在脱离市场边缘处弯进一条宽阔的巷
弄,走到最底,停在一间便利商店前。
「你跑来这里买东西?」
海玫狐疑得看着令岩,後者只是指了指前面,海玫看见他们停在一个老式公寓的
铁门口,这家便利商店将公寓两旁的店面都买下来并打通,因此中间卡了一个楼梯间。
令岩抬头,往二楼的阳台端详。
海玫心底起了似云的漩涡,隐约猜到了二三分。
两个礼拜前她因坚持出门找工作,回来却因为害了寒流生了场大病,那一次似乎
让令岩下了决心,接下来的几天豪宅陆续有仲介上门,若是撞到上班时间,海玫会看
见阿沪过来帮忙,他们窝在客厅不断讨论事情,海玫因为养病而躺在房间,只能趁令
岩进来照顾她时过问,却问不出所以然。
令岩默默做着这一切,海玫迷迷蒙蒙的,任由一切发生。
她记得当时似乎听见令岩对她说过不要工作之类的话,然後,他开始着手打理一
切事情。他要把她纳进他的生活,重新规画出适合两人的生存方式,他决定养她,就
不能再一个人奢侈过活。
这栋公寓虽老,看起来却乾净,二楼的阳台空荡荡的,只有旁边生长着茂密翠绿
的植物。
「以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令岩的嘴巴在寒冬中呼出雾气,海玫心一紧,不知道该不该回看令岩,她感受到
令岩如蛇的目光轻轻扫到她身上。
她知道,这次真的逃不开了。
※
令岩知道海玫的心脏不太好,如果情绪太激动的话,会呼吸急促,常常摀着胸口
调节呼吸节奏。若在寒冬时犯起来会更严重,这时候他会帮她找出缓和心悸的小药丸
让她服下。
令岩也知道所有她没说出口的话。
海玫对他过意不去,却又看不起他。对他职业的偏见、对他救她、无条件养她的
恩情,这些冲突和愧疚感他都感受得到,有时让他觉得烦腻,却不讨厌。
她给他的感觉像一个乖巧哀伤的宠物,被过往阴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去
,她周遭始终围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与世无争。而这样的她没有男女之情困扰、约束
令岩,成了他唯一喜欢她的原因。她会照顾自己、但又无法让人丢下,没有她好像事
情都会变得麻烦、不顺利似的。
後来,他知道海玫的疏离和忧郁都来自一个名字,一个影响这一切的名字,他叫
梁连顼,阿顼。
她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神情既甜蜜又痛苦,就像影爱提到阿楚一样。
令岩剪着指甲,心里想着:啊,忘不掉前任主人的可怜宠物。
无所谓,他养她,像他的宠物,但其实海玫不大得宠,最後往往是她照顾着一蹋
糊涂的他。
※
喂海玫吃过退烧药後,看着她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她的脸很苍白,头发潮湿
,外面大雨肆虐着,这趟出门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身体还没好,干嘛硬要出门。」
一切景色忽然变了,房间的轮廓开始模糊褪去,眼前能见的只有她浅浅的五官
,她虚弱得枕在浅米色的被褥里,灵魂感觉好薄弱。
她没吭声,我把手放到棉被上:「怕我赶你出去?」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惶恐。
海玫好像听见什麽致命的话一样,突然全身颤抖起来,好不容易稳定的体温又
开始急速下滑,我听见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不规律,空咚、空咚响遍整个
房间,我紧张得连忙压住海玫肩膀,她却开始挥舞挣扎。
我吓到了,她好像急着起来逃走一样,更加使力压制她:「你别动,我没有要
你走!」
但海玫却开始哭起来,我好怕看见她哭,每次她哭的时候我都无能为力,不管
我做什麽都不能停止她的难过和伤心,因为我无法阻止她为梁连顼痛苦,我所做的
一切都比不上<B>他</B>对她做的一切。
「我没有要你走!你不要怕、你不要怕……<B>我没有要你走……</B>」
我开始连双手都感受到海玫的恐惧,她的心跳声响彻整个房间,她的瞳孔惊恐
得放大,好像我刚才刺了她一刀;她的样子让我越来越害怕,忽然想到心悸药放在
小抽屉里。
我气急败坏得一手压住海玫,一手拉开床头柜抽屉开始疯狂翻找,但怎麽找就
是没看见那袋桃红色的小药丸,海玫这时挣开我的手,挣扎着爬坐起来。
<B>不行、不能让她走!</B>
我喉咙发乾,连忙把她压回床上,海玫开始又踢又抓,并且凄厉得尖叫,声音回
撞在墙面四处,孤独又害怕。
「阿顼不要我──<B>他不要我</B>──啊啊啊啊啊──」
我更加疯狂得翻找抽屉,只要找到药就没事了、只要找到药,海玫的心脏就不会
哭了,她的哀号穿刺耳膜,我跟着歇斯底里起来:
「我要你、我要你啊!<B>我没有要你走</B>等我、等我等我等我──」
「他不要我──阿顼、阿顼───」
海玫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只剩下不断的哀号,她想尽办法挣脱,我不得不停下
找药的动作,拼命将她压回床上,直觉告诉我,只要她一出这个房间,就再也不会
回来了;最後我整个人爬到床上,双手双脚把她压制住。
她被我钉死之後,终於不再挣扎,双眼重新看向我。我又累又气,全身快失去力
气,海玫熟悉的眼神像涟漪一样慢慢漾生出来,温柔、虚弱、包容、感伤……
她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变得好温柔好温柔,就像那些曾经深不见底而今浮现出
来的回忆一样温柔……她一直在哭;双手慢慢伸长,捧住我的脸颊……
「他不要我……我喜欢他…但他不要我……<B>阿顼……</B>」
我无力得垂下头来,最後脸整个伏进海玫的胸口,她胸前的被褥被泪水湿成一
片海。
※
令岩缓缓睁开眼,窗边的窗帘已经收拢起来,外头阳台飘着一排衬衫和西装裤。
……海玫?
「欸,起来啦?」
阿沪双手提着早餐,腋下夹了份报纸,摇摇摆摆得晃进房间。
「来来来,吃早餐,我看你大概都快忘记早餐是什麽味道了吧?」
「……」
令岩抓起棉被,一个翻身想睡回笼觉,却被阿沪一把掀开。
「你不能再睡了,命都快被你睡光了!起来!」
令岩坏脾气得踢开棉被,双脚落到地上,接过早餐开始囫囵下肚。
阿沪边嚼着烧饼边随处打量,海玫已经离开一个月,房子变得比以前更加寂寞
安静。他在海玫离开隔天就发现了,那天令岩没去上班。他的手机和简讯不管怎麽
打怎麽敲都没有回应,经理担心他,派阿沪来家里找他。
阿沪打给海玫,海玫却不接。
他困惑得赶到令岩家门口,疯狂得钦着门铃却没人回应,直到他不顾一切大叫着
海玫的名字,才叫两次铁门就开了。
阿沪永远不会忘掉那个场景,令岩平时闪闪发亮的金发此刻黯淡杂乱得披散在肩
上,他的眼神乖戾又茫然,整个人散发着灰败的野兽气息,他一看见阿沪,立刻关起
铁门,阿沪吓得连忙挡住,还被夹到指关节。
他挤进家里,令岩已经一溜眼跑回他房间了。
餐厅桌脚散落着千元大钞,像垃圾似的被行走的人任意践踏,家里没有海玫的身
影,阿沪的心像被丢进胃里一样,旁徨又困惑,他不敢再呼唤海玫的名字,看来刚刚
他能顺利进来,是因为令岩误以为他在门口巧遇海玫而发出叫喊,没想到开门时却只
有他一个人。
阿沪探进海玫房间,里头的东西少了一大半。
他战战兢兢得走进令岩房间,看见他坐在床角,头发已经梳整齐了,眼神却不知
道看哪里。
「令岩……海玫呢?」
尽管再怎麽不想问,阿沪依旧逼自己开口。
他从来没见过令岩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吓坏了。
令岩慢慢眨了下眼,没有回答。
阿沪愣在门口,像个孩子一样惊慌失措。
<B>她离开了。</B>
他不知如何去处理这样的状况,心里酸涩起来,感觉好像安乐和喜悦的感觉都被
打碎了、剥夺了。
过了一会,他捡起令岩扔在地上的酒罐。
他决定先把这里整理乾净再说,毕竟,这里可是他最喜欢的家啊。
「晚上要上班喔,你没忘吧?西装记得收进来。」
「罗嗦,不要把我当失智老人一样。」
阿沪看着令岩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突然发笑:
「欸你这麽说,感觉真的有点像──唉唷!」
他闪过令岩踢来的一脚,烧饼屑洒满地上。
※
「唉唷?你们怎麽还敢来啊?」
「你有记得带离职信吗?点台率掉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不做了哩。」
令岩和阿沪才刚踏进休息室,马上惹来一场讪笑。
阿沪不耐烦得推开他们,走到自己柜子前。令岩迳自走到他的橱柜前,却一把被
Creata压住柜门,发出好大声响。
「别听他们乱讲,他们嘴巴太坏了。我是来鼓励你的喔,看看我帮你带了什麽好东
西?」
Creata把手移开,令岩往门上一瞥,看见他把这个月的月积分表贴在他柜门上。
令岩的相片远远落在最後前五名,被一个大红圈整个框起来,并恶意得在他头上加了
一顶no.10的皇冠。
令岩扫了他一眼。
「你这个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生病了啊?我认识一个专门治这方面的医生
,可以介绍你喔?」Creata的眼神闪烁着光芒,後面的羽党爆出下流的狂笑。「这
张表让你每天开一次门就激励自己一次,想想你第一名时的风光,再看看你现在这副
德行!」
「这个月轮你当替尾狗啊。辛苦你了,希望哪天不要垫一垫,就垫到排行榜外了。」
令岩无视Creata,直直朝排行榜最後四名的其中一人对望,那个人没料到他突
然如此,吓得又惊又愧,脸颊发红。
「你确定要靠我这麽近吗,」令岩回望Creata,他懒懒得呼气喷到他脸上:
「你们老大要是摸你的时候,发现你沾到我的味道应该不会高兴吧。」
Creata气得弹开来,站在对面叫嚣:「你再嚣张也嚣张不了多久!别以为经理会
继续纵容你!」说完他就溜出更衣间,其他党羽纷纷跟上。
「好恶心。」
阿沪扭着脸打算撕掉那张排行榜,却被令岩阻止了。
「别管了。」
令岩坐到凳子上打领带,阿沪担心得看着他的侧影,现在的他的确散发不出气宇
轩昂的气势,以往只要他一进来这里,周遭就会不自觉溢散着金色的光晕,现在的他
虽然强打起精神,但能量却不在这里。
海玫,海玫,是因为你吗?
你已经变成他的光了,可以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