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後,令岩带海玫回她家,看看那里的情形。
地上的假钞已经被清掉了,铁门被关好,看来什麽事都没发生过。
海玫掏出钥匙,紧张得喉咙发乾,她和令岩一起进入玄关,里头看起来完好如
初,灯还体贴得被关上。
海玫踢掉鞋子,快步进去检查,看起来阿赤来过了,并替她把家里整理过一遍。
令岩悠哉得四处打量屋子,像看房子一样每个角落都转了一圈,不久海玫走出
卧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东西都没少吗?」
「嗯。」
令岩擅自走进她卧房,房间很小,墙边挤满书丛,地上堆了一张床、一组书桌,
和角落的布衣橱,家具在这里显得特别巨大,四处堆杂的书丛让人在原地转身都嫌
勉强。
「这就是你大学四年的家啊。」
令岩闲闲哼一句。
「你还想回来吗?」
不等海玫回应,令岩又问,边翻检她书桌上大学时期的作业和报告。
「…….暂时……」
「这房子满好的。」
海玫摸不透令岩的意思,看着他走出房间。
「把你平常会用的东西收一收,我们回去吧。」
「咦?」
「我们回来不就是要拿你的东西吗。」
令岩翻出菸包,叼起一根菸。
「不然我就把你丢在这里。我去外面等。」
海玫脸颊窜起一阵红晕,令岩没有要和她撇清关系的样子,他还要她回他家。
她被那一晚吓傻了,她再也不要一个人了。
海玫拉出旅行袋,匆匆抓几本书和衣服丢进袋里,拉起拉链。
先再住一阵子,以後怎麽样再说吧。
※
令岩只帮海玫搬完笨重的书堆,就回房间不再管事,海玫将衣物一一挂进客房
衣橱,现在这里是她的房间了,比起她刚来的时候,看起来有味道多了。
关上柜门前,海玫看见令岩买给她的裸色纱裙,眼神轻轻漾出了水淋淋的温柔。
那天令岩买给她的东西,她一直收得好好的藏在衣橱里。
在那之後,他再没对她做出任何轻薄粗暴的举动,纱裙旁边垂着那条血红色薄
织围巾,这些名牌高贵又精致,她却觉得它们的美丽从那一天开始就黏附了令岩残
余的魔性,很妖异。
家当整理完,天也黑了,海玫肚子饿得要命,踏出房门却找不着令岩的身影,
她心凉凉的颤了一下──他从不抛下她一个人去吃饭。
她在令岩房间的阳台找到他,今晚风大,把阳台边的透纱吹得翻飞成金色风浪
,令岩套着灰色的棉质家常服倚在阳台边,显得很单薄。
「很冷欸。」
海玫凑上去,把玻璃门拉上。令岩没回应,海玫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他手上捏
着一张相片,那相片好旧,橘色的电子数字印在左下角,当中的人看起来有点朦胧
。海玫试探得靠过去,发现令岩没有藏照片的意思,便大胆得瞄了眼照片──
她看见一个年轻女子。顶着一头狂野蓬乱的黑色卷发,身形跟令岩一样狭长纤
瘦,甚至比他还要细扁;她脸惨白,一张黑血色的唇突显出浓艳哥德妆容的五官,
穿着割破无袖T恤,黑色纱长裙层层叠叠压在後面的红色重机上,女子对着镜头,
笑得很得意。
海玫惊讶得发现,那台重机和令岩的一模一样。
她脑海瞬间飙过一堆问号,她第一次这麽直接碰撞到令岩的过去。
「她──她?」
海玫心跳加速,觉得自己好像刺探了什麽宝贵的隐私。令岩的事她至今都不了
解,也没过问,时间越久,她对他的好奇心越被胆怯吞灭,她觉得他不是常人,不
可能像常人一样,有回忆、有过去。
令岩淡淡得按熄了菸蒂,将照片大方递给她。
反而是海玫怯怯得接了过去。
「她是我姐姐。姜影爱。」
海玫看令岩的眼神像个孩子,没有说话。
令岩回看她,暗暗感受着自己的坦然和平静,除了阿沪以外,她是他第二个肯
揭露过去的人。
在他捡起她的时候,他好像就什麽都知道了。
这个人可以。
<B>可以进来。</B>
「难怪……难怪那台车感觉好久好久了。」
「你注意到了,那台车是她留给我的。」
令岩嘴角上扬,接回海玫给他的照片。
「她的故事很长。我得想想怎麽把她讲给你听。」他斜着头,眼神朝夜空飘去
,纤长的手指拂在他脸边,眼神闪动光芒。
海玫讶异得看见,这时候的令岩有了温柔。
她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得盯着搁在阳台的深蓝色菸盒,想起了阿顼和阿赤,他
们偶尔也会抽这牌菸。
究竟什麽样的人,会抽这一种菸啊,阿顼、阿赤和令岩三个截然不同的类型,
却抽着同一包菸,这包菸的味道到底是什麽?是不是很复杂?
我可不可以,也拥有一样的味道?
海玫拿过菸盒和旁边的打火机,她没抽过菸,也没用过打火机,她试着回想阿
顼抽菸的样子,将菸递到唇边含住,拇指用力滑过打火机的卡榫……
海玫试了好几次,点不起来。
令岩看了一会,低低笑了。
「来,不是像你这样。」
令岩抽走她手中的菸包,叼出一根含在嘴边,用打火机点燃後,深深吸了一口。
「我帮你点的同时,你要深吸一口气。」
令岩边说边替海玫点上,海玫照做,一股香涩的气被抽进来,喉管一时间很乾呛。
「让它出来。」
令岩的鼻腔静静将菸吐出来,说。
海玫试着呼出来,不过烟没从鼻孔,而是从嘴出去。
「嗯,没关系,久了你就会了。」
他指的是用鼻腔抽真菸。
海玫再吸第二口,这次从鼻腔出去了。
令岩的眼角向上弯,整个笑了起来。
「<B>真有天份。</B>」
他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包秀气的白菸盒,和他的同个牌子。
「这包给你吧,帮我抽完,同事买错了。」
海玫抿起一个羞涩的笑容,怯怯得请教令岩怎麽使用打火机。
※
海玫被手机设的闹铃吵醒,转身按掉时看到令岩传的网路简讯。
‘’我钱放客厅桌上,回来大概一两点,替我买吃的。’’
海玫眯了眯眼,一时间还转不过来为什麽令岩下班时间会在凌晨,随後想起昨
天她和令岩第一次吵架,那是在她得知令岩工作不久後发生的事情。
昨天令岩彻夜未归,直到中午快十一点才到家,拖着一身酒臭,一进来就把衣
服丢得到处都是,像个任性坏脾气的孩子。海玫被他用出的声响引出房外,正巧看
见他粗暴地解开皮带,扯下西装裤。她惊呼一声连忙撇头,令岩抬头,顺势把脱下
的裤子抛到海玫头上。
海玫尖叫,立刻把裤子扯下来,令岩罩在她头顶的体温让她觉得受辱,她瞪着
令岩只穿着四角裤的身子,把西装裤狠狠砸回他胸膛上。
令岩挑高了一边眉,冷冷得看着海玫。
「拿去洗。」
「我不要!」
自从海玫知道令岩的职业後,就变得性情不稳、暴躁易怒,令岩没把她的异常
看进眼里,他明白海玫怎麽想她,仍像平常那样使唤她,在她需要帮忙时也伸出援
手。然而海玫的心惴惴栗栗,令岩的身分和性子再度冲击到她的价值观,她明白令
岩收容她、甚至照顾她,但对令岩职业和感情观的凌乱却让她内心深处的鄙视和厌
恶油然而生,同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和罪恶感。
但是这样的矛盾她无从宣泄,她没办法告诉阿赤和慧琪,她现在和一个公关一
起生活。
令岩懒得理她,迳自往浴室走了。
他身後飘着酒臭汗臭,让海玫再度涌起嫌恶的情绪。
「可恶,被人知道的话,我还要不要嫁人啊!」
她忿忿抓起沙发背上的衬衫,嘴里溜出一句。她很恼怒,没见过像令岩这样的
人,不论别人对他和善或恶劣,他都那麽淡然,好像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存在一样,
让她觉得他这态度源自於他的傲慢和放荡。
想当然,她认为她一定不是令岩第一个带回家的女人。
令岩走向浴室的脚步停下来,站了一会,才回过身。
「那你觉得,我这样子,<B>娶得到人吗?</B>」
海玫震了一下,心虚惊惶得看着令岩,他的表情依旧那麽淡漠。
「从事特殊行业、日夜颠倒、酒精中毒、药物依赖、生活糜烂、讨厌照顾人
,讨厌负责任;」令岩苍白的身子看起来很疲惫,他撩起一边浏海,美丽但空洞
的眼睛瞅着海玫:
「如果我跟一个女人说,我除了当公关,什麽事都不会做,而只要再做个几
年,就会被更年轻的小子干掉;等没钱了,就把这栋豪宅卖掉,身体毛病一堆、
不生小孩、不经营家庭、不想吃苦,随便找个破屋就可以过下半辈子──」
海玫颤抖得垂下抓着衣服的双手,愣愣地瞅着令岩。
令岩赤裸的身体站在她面前,突然变得好乾瘦,苍白的肌肤有气无力地,再
也不是海玫之前一直看见的光鲜亮丽模样。
「......有人愿意嫁给我吗?」
海玫不知该怎麽回应,怏怏垂下头来,觉得自己很粗鲁。
海玫眨眨眼,回想起昨天情形,羞愧歉疚又浮了上来。她看着令岩传的简
讯,作了一个决定。
※
凌晨一点十分,令岩疲惫得走出电梯,今天寒流,店里几乎没人光顾,一整晚
空空荡荡。
令岩冻僵的手指因酒精痛苦得抽蓄,他费了一番劲才翻出钥匙打开铁门,迎面
扑进的竟是一股温暖的饭菜香。
他好奇得朝里面探头,这股香气是现做才有的,热腾腾窜进他的灵魂,既熟悉
又陌生,这种似有若无的体验对他来说很疏离。
他看见平常空荡的米白色大理石圆桌放了四盘菜,吊灯鹅黄色的光打在餐桌上
,房里开了暖气,温暖得让他忍不住脱下大衣,他迟疑得走去,当下产生一种向往
,带一点点害怕的渴望。
他看见海玫捧了一个大汤碗从旁边厨房出来,身上穿着往常那套长睡袍和厚织
毛衣外套,她看见令岩时没有笑容,反而带着怯怯的紧张。
「…你……吃吃看。」
他们坐了下来,令岩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海玫在旁替他盛了一碗饭,看他迟迟没有动作,紧张难过得以为是他不领情,
连忙又把白饭全掏回电锅里。
「不!等一下,把那碗饭...给我。」
令岩忽然出声,声线有点紧绷。
当他从海玫手中接过热烫的瓷碗,他终於想起为什麽他会这麽讶异撼动。
他从没吃过家里做的热菜。他没有那种一回家,就看见母亲或是谁,做好一桌
饭菜期待他吃光光的经验。
令岩接过筷子,筷子是全新的,家里没有厨具和碗筷,一定是海玫今天去买的。
他僵硬的手指笨拙得乔了一会筷子才吃到第一口白饭,饭还没吞,又连忙去夹
离他最近的宫保鸡丁,他越吃越快,越吃越大口,没两三下就把海玫推给他的第二
碗饭接了过去,海玫从他看着饭菜的眼神露出了一种单纯的贪慕,终於笑了开来。
那股笑容安静温柔得想哭。
※
「为什麽你不迷恋我?」
令岩坐在海玫的床上,点起一根菸。
海玫睡客房,窗户没装窗帘,那天晚上天气特别好,凉风从窗边吹进来,黑夜
如漆如海,浮沉着一弯明月,柔柔细细的,没有星。
月光攀过窗户,照在靠墙的令岩身上,令岩柔软的金色长刘海垂散两颊,在月
光下闪闪发亮;五官显得脱俗而俊美。海玫跪在地上整理令岩在店里收到的礼物──
昨天是他生日,所有喜爱他的客人都会在这天回来,用满坑满谷的奢侈品来表达她
们对他的喜爱。而令岩照往常一样,只要面对这种势必通霄狂欢的日子,都会在半
途失去耐性藉病开溜。阿沪隔天一大早就开车过来,将他收到的生日礼物一股脑地
丢到他们家客厅。
海玫听见这句话,转头去看,也就被一幅天使降世的景象震慑住。
天使的双眼是水晶,折射凡间不曾有的深邃光彩,套着将扣不扣的衬衫,牛仔
裤衬得双腿又细又长,连床边的脚指都高雅无双,手边的菸是他堕落的象徵,却玷
污不了他的美丽。
海玫想起她跟随阿顼背影的夜晚。
高挑纤瘦的身影漫步在一排街灯下,孤独、高傲、美丽兼魅惑。地上的紫黑色
长影她不敢踩,两旁街灯的光晕交拢在他背部位置,她从头到尾看着,发现阿顼的
影子泄漏了他的真实身分,他是个天使。
在最深最寒的黑夜中也能在人世间发光,他自己的光。
海玫看着令岩,除了第一眼看见时的震撼和紧张以外,接下来就都敢直视他的
俊美了,但看着时却会很忧伤。
「令岩,」
海玫轻轻歪头。
「我总觉得……你不像个凡人。」
令岩似乎惊讶她说出这麽庸俗的看法,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在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想到的是神祉:戴奥尼索斯、Narcissus、最接
近人类的是亚当。」
令岩显然听不懂,眉宇皱在一起,忽略前两个复杂的名字:
「亚当?」
「人类的初祖,嗯……世界第一个男人。」
海玫没对令岩摆出惊讶和鄙视他的无知,他後来才发现,这其实是她的一种温
柔。
「那世界第一个女人呢?」
「叫夏娃。天生下来是亚当的伴侣,她是用亚当的肋骨生的。印象中好像是左
边第二根……」
海玫喃喃自语,瞥见令岩往自己左边的肋骨摸索,忍不住轻笑:
「欸,只有亚当啦,我想其他正常男生应该没少。」
「所以你是我的肋骨吗?」
令岩再自然不过地问,没想太多。
海玫听了瞬间有点害羞,苍白的两颊起了红晕,觉得这句话着实令人难为情。
她不明白令岩有没有意识到,没多作回答,匆匆拿起浴巾包住换洗衣物就要走
出房门。
海玫走到门边,像想到了什麽,回头望向令岩。
「…我想我不迷恋你,是因为我已经盲了。」
令岩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抬头看她:
「什麽意思?」
「我的光消失了。所以再无法看见任何人,你外表再俊美,也没办法蛊惑一个
盲人吧。」
令岩愣了两三秒,海玫已经消失在门边,他发觉这句话他倒是听懂了。
令岩的嘴角淡淡扬起,脑海浮现两个月前,这位年轻女子倒在他家大门口,浑
身伤痕累累,被大雨催打得将死不息的身影。
然後,他想起某个森冷的寒冬夜晚,他坐在深夜的火车厢内,门口忽然闯进一
个阴沉虚弱的女子,跌进他旁边的座位上,从她耳机倾泄出的旋律,跟海玫常哼的
那一首歌好像好像。
「真是捡到宝了。」
令岩得意地笑了起来,再度觉得他的直觉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