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岩离开大学已经三年了。
利用电梯从十二楼降到一楼的时间,令岩对着镜内的自己边端详边打理,头发已
经长回来了,神情也高傲。待电梯停稳,门扉打开,他便从容地跨步出去。
奢华宽敞的电梯包厢简直像为令岩打造的後台,只要帘幕一般的双门一拉开
,他就聚集所有的魅力跨步走他的人生,整个世界是迷倒众生的伸展台。
令岩从容穿越宽大又气派的中庭庭院,走向高耸的金色漆铁花雕大门,左扇朝外
敞开着,令岩经过时听见一旁的警卫室传出老警卫亲切地招呼,转头淡淡笑了一下。
他现在住在这座台北市当中数一数二名贵的豪宅社区,单户中光客厅就占了十二
坪大小,房子当然不是他买的,是去年一位死忠他的客户送他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
在Narcissus帮他办主题庆生派对,同时庆祝他业绩破开店纪录的时候。
他招了辆计程车,搭去店里。
令岩从正门进入店里,还没到营业时间,大厅的灯都没点亮,从窗槛透进下午的
奶白色余光,已经窥见出店里的大厅奢华气派,白金色调的家俱和廊柱无不闪耀,等
着夜晚的华灯点亮他们沉睡的光辉。
「令岩,今天有新人来面试喔。」
经理听见声音,笑吟吟得从左边的办公室出来,朝他挥手。
「喔。多大?」
「他不是来应徵公关喔,你要不要进来看看他?」
经理转身将门打开,招手要令岩进去。才一踏入门,他就看见一个人从办公桌前
那张他坐过的面试椅上跳起来,冲到他面前。
「令岩!!<B>好久不见!!!</B>」
阿沪几乎是高伸着双手飞扑过来,令岩瞪大双眼,下唇抿紧,被阿沪的忽然出现
和勾肩搭背搞得有点不知所措,经理从没看过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在旁拍手笑得
很开心。
令岩恶狠狠地看向经理,他已经走回办公桌坐下,手掩着半张脸笑个不停。
「他说他认识你,你们是大学同学,我觉得他很有趣,所以聊了一下你的事情。」
「你敢!」
令岩又转头瞪阿沪,後者咧出笑容,有点惊愕、有点傻。
「你不用当兵吗?难道你一直待在这吗?」
阿沪又凑过去问。
「我两年前当过了,」令岩瞥了他一眼:「你才是,毕业後不去当兵来这里干
嘛?」
「欸!我就是当完兵才来的啊!我一下队伍就立刻四处打听你的消息,你都不知
道我找你找得多苦……」阿沪皱起一张脸,用夸张的哭腔;见令岩冷冷地不领情,马
上正常回来:「好啦,其实一点都不辛苦,多亏你近几年的努力经营,我在街头第
一家店就问到你在哪了。我还要感谢你让我一退伍就找到工作,你真是我这辈子的
贵人!<B>姜贵人万安</B>──」阿沪说完蹲膝鞠了个半躬,令岩僵硬的脸都快歪
了,恨不得马上把他拧出门外。
经理等两人陷入稍微安静的空档,开口提正事:
「令岩,我是这样打算的,在店里设个Bar,精致一点;所以想说请几个
Bartender,刚好雁江来......他本来要找你啦,结果看到我在徵人,立刻说他有这
方面的专长和兴趣,我看一看也觉得他不错,客人应该会喜欢他,你觉得怎麽样?」
令岩垂下眼皮,不看任何人。
「你一定已经决定录取他了,还问我。」
阿沪又兴奋地东跳西跳:
「你看我就说我们一定会重逢的,<B>你要照顾我喔!</B>就像当初我照顾你
一样!」
「还不快去更衣室,混在这里等客人点你吗?」
令岩凌厉地把阿沪瘦小的身子一掌推出门外,带上办公室的门。
※
圣诞夜。
今晚的Narcissus比以往更加疯狂热闹,整个大厅都在狂欢,每个年轻的男子都
将身旁一圈女生逗得乐不可支,他们唱歌、跳舞、脱衣服、亲吻、玩着起哄的每一场
轻薄游戏,有的女子闹不起来,会选择静静坐在沙发上,不到几分钟,就会有一位俊
逸的男子从疯狂的中心圈退出来,坐到她身旁亲昵地挨着,耳鬓厮磨、体贴关心。
阿沪也被拉下来了,他被喝醉的女子半强半拉地脱掉拘束的小领结和背心,被拱
上去和其他公关比腕力。阿沪被大群女子包围下显得一丝腼腆,等被拱去桌边,看见
对手後,嘴角的笑容更泄漏出尴尬和恐惧。
「欸你们太过分了吧!这根本不用比啊!」阿沪大声地笑闹抱怨,用夸张的求救
眼神环绕群众,顺便搜寻令岩的身影,死都不想对上叶恩那张杀气戮戮,嘲笑意味浓
厚的脸庞。
叶恩在阿沪来半年後跟着加入Narcissus,在令岩冷眼旁观的短短一个礼拜之内
,他就成了公关之间的权力核心。所有人在他出现後,瞬间被他强烈的霸气和炽热的
威严给折服;他们像一群零散无助的小动物,苦无对抗令岩的高业绩和高客群,又惧
怕他,叶恩的出现就像久浸困在令岩阴暗冰冷的无尽夜晚里,忽然从天降落的一个太
阳。
就算这太阳再毒辣、再高傲,终究比深不见底的黑夜来得容易亲近。
或者容易臣服。
阿沪慌张地搜索了大半圈,令岩很适时地从人群中出现,他方才在另外一头倒完
两座香槟塔,衣服被其他公关和客人弄得七零八落的,湿淋淋得满是玫瑰和葡萄的甜
腻味。
令岩对上他表面求救,实则彻底恐慌的眼神,抬眼朝阿沪背後看去,叶恩挑衅地
朝他邪笑,大手一把勾住阿沪的肩膀,将他拖回桌边,要他别再像个娘们拖拖拉拉。
阿沪的手是他吃饭的工具,以叶恩的个性,绝对会想把他的手折断。
令岩穿过人群,到叶恩面前。周遭人发现了,纷纷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准备欣
赏两位店内红牌对峙的画面。
阿沪趁着大家和叶恩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默默退出中心圈,回头担心地看了令
岩几眼。令岩笑眯眯的,和叶恩一样,两人的嘴角都溢漫着对对方的完全轻视和挑
衅。
令岩忽地转过身,朝不远处的阿沪高喊:「叫凯生在这再搭一个香槟塔,开最贵
的倒满,<B>等下谁输了,谁就要付今晚这一整座!!</B>」
周遭爆出女子的高声尖叫和公关的低吼,所有人都在鼓动,将令岩和叶恩周遭的
气氛往上推高,越来越紧绷。叶恩笑得尤其残暴,已经将手搁上桌沿:「唷,我们
的No.1真是太感人了,愿意这样大方和我们分享你辛苦挣来的血汗钱。」
「我怎麽敢啊,在真正的老大前这麽不知好歹?」令岩笑着卷起袖口,拉了把椅
子跟着就座;叶恩在客人面前总是轻声细语,喉头挟带着蛊惑的低沉磁性,令岩的嗓
音相较之下就显得单薄寒冷。他扬了扬脸:「等等老大要付帐,我可不敢争功。」
叶恩嗤笑一声,不把他的挑衅放心上,Creata充当裁判,手一挥下就把场子爆
响。两派的支持者竭尽全力地加油打气,叶恩一开首就占了上风,紧握令岩的手掌一
把将他压下一半的幅度,令岩後来居上,苍白的颈边和胸膛滚出吃力的汗珠,好不容
易将叶恩来势汹汹的残暴态势导回中间,但光是这样就已经耗光他今晚所有的力气,
令岩吃力地再往下压坚持了几秒,便被叶恩瞬间搏倒。
周遭的嘈杂和欢呼声更大了,轰隆隆地让令岩觉得这一切没什麽实感,他嘴角露
出难以察觉的微笑,觉得这场欢呼像为他而响,而非叶恩。
他起身来,拍了拍叶恩的背,同时一旁桌上和两人等高的香槟塔已经搭好,凯生
捧着香槟站在旁边,等着热闹开酒。
令岩对着叶恩灿笑,略矮的身子搭上他宽厚的肩膊,他感受到叶恩的厌恶和排斥
,但他不管,硬是将他转去面对所有客人,呈现出两人感情深厚的模样:「看来今晚
不属於我了,支持我的美女们,看见你们失望让我心整个碎了,」令岩温柔惭愧地垂
下眼睫,快速环过他的支持者,随即又扬起脸:「但是现在,赢的人将会把这整座胜
利之泉<B>全部、全部乾掉!!你们说好不好──!?</B>」
全部的女子爆出一声无止尽的好,她们拍手,如浪的掌声中叶恩恶狠狠又吃惊地
瞪向令岩,令岩的亲昵依旧未减:「接下来就是你的夜晚罗──来,」他将手伸进西
装内口袋,掏出一把白花花的大钞,引来现场更高昂的尖叫,他在客人面前,故意
挑逗一样将钱慢动作塞进叶恩的胸口:「你也亲眼看到的,这是刚刚经理发的奖金
,你可没理由说我赖钱啦。」
叶恩还来不及说话,令岩就轻巧敏捷地钻出人群,往另一边去了。
所有人都簇上叶恩,围着他团团转;高人一等的他在人海中看见令岩回头,眼神
的轻挑和笑意显露出他输而离去正是他真正的意图。
这场必赛胜利的是他。
叶恩恨恨地咬着牙,硬是吞下被玩弄的屈辱,回头对客人崭露媚态。
※
在圣诞狂欢派对上,到了中途令岩就浑身累得直想溜走。
所以阿沪的危机正好称了他的心,他将所有焦点转移到叶恩身上後,躲进更衣室
,草草收拾了东西从後门开溜。
令岩一出门就发现外头正刮着狂风暴雨,打得他全身发痛。他被一堆酒搞得黏腻
燥热,也没带伞,疲惫地漫步离开热闹喧哗的红灯区。
拦了辆计程车坐,令岩依旧湿淋淋的,下车前他多塞一张千元钞给司机当处理费
,转身走去住家的巷口。
那是一条横街,被大家通称巷子,豪宅坐立中段位置,两旁并立整条的旧社区或
公寓,它不搭嘎地硬是挤在这群小民宅之间,一点都不空旷。
令岩拐过弯,进入巷子,大雨打得他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只觉得整个都是凄冷的
深蓝色,他看见巷子对头有个动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激动;在一路连接来的白灯
下,像被间歇性地披上萤白色的月,一下子隐蔽在乌云里,一下子蒙上迷幻的白雾
光。
「不要跑!!<B>叫你不要跑听到没有!!</B>」
「干!这麽瘦小,怎麽这麽会跑!?」
令岩听见前方传出这样粗鄙的声音,就像那晚他在校园被追打时听到的一样。
被两个恐怖叫嚣声追逼的人冲进令岩的视线范围内,他看见那是一个再湿不过的
瘦弱女子,脸被湿漉的长发混乱地盖住一半,诡魅地很吓人;身上单薄的连身长衣裙
像经过些微的撕扯,狼狈地贴着女子的躯体或破烂地挂在衣缘,裸露出的肌肤都被惊
吓和恐慌浸出如月光的惨白色。那是一个被大雨和噩梦追逼到走投无路的可怜女子。
令岩的脸也被金发盖住一大半,他恍惚地看着女子向他跑来,像一条纤细可怜的
阴影,像他的梦;还来不及走到她面前,女子忽然倒下了,摔在暴雨的地面上,一动
也不动。
两个男子追了上来,女子对他们而言简直近在眼前,他看见其中一人拿着一把水
果弯刀。
「喂!!!」
令岩用尽了毕生的全部力气大吼。
男子们如他所愿停下来,恶狠狠地带着迟疑看他,觉得眼前的人很怪异,同时惊
恐这里怎麽有其他人。
「你们要干嘛?」
令岩冰冷的声音疲累、不在乎,混着酒意。
「人家欠钱,干你屁事!?」
没拿弯刀的人毫不留情地回呛。
令岩嫌恶又轻慢地偏头瞪着两名痴肥的流氓,走到女子跟前,边伸手朝西装里
掏出一个软烂的牛皮纸袋。
「欠多少?」
令岩幽幽的声音穿透之间大雨,传到流氓耳边。
「十万啦!」
流氓没好气地回应,不打算理他,伸手向女子靠近。令岩把纸袋丢到地上,啪地
一声摔在女子的脚尖和流氓的手指之间。
「<B>十五万。</B>」
令岩垂着眼皮,看流氓迟疑地捡起纸袋,从里头掏出一叠银闪闪的现钞,讶异又
惊喜。
流氓捧着钱,喜孜孜地转身就走,话都没再说一句。
令岩低头看着眼前女子,她本来剧烈起伏的身子现在没什麽动静了,黑色的长发
像河流一样四处流散,整个大地都像由她延伸出去形成的,遍地漆黑又闪闪发亮。她
屈着身子侧躺,右手臂有道割裂伤,鲜血不断混着雨水汩汩流动,染红了她的胸口和
地面。
这一切都好冷,好黑。
令岩感觉到她跟他一样,又湿又冷又累又痛,而每到半夜,他心口那股真空般的
空洞更令他难受到产生冰寒的哽咽感。
他蹲下身,将女子一把打横抱起,颠颠簸簸地走去大门口。
※
令岩辛苦地爬上大门口的阶梯,靠去警卫室。警卫发现有人,连忙跑出来,紧张
地看能不能帮忙。
「阿伯!帮忙一下!她受伤了。」
「怎麽会这样?来你快进来!我帮你开门!」
令岩侧过身子,让警卫把他家里的钥匙掏出来,他将女子往自己抱紧:
「社区是不是有医生?帮我叫他。」
「我知道哪一户,我先带你上去,快点!她在流血!」
警卫俐索地拿着通讲机冒雨冲去令岩住的楼层开门,令岩跟在後头,麻木的双手
感受到女子的体温随着血液不断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