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现在才下午三点多,天还亮,街上有大半店都没开始营业,老旧招牌没点
亮的时候,像一堆枯槁烧焦的黑色废铁,被硬捞出来拼组成型。然而当令岩找到
Narcissus的时候,还是惊讶於这间店的过於黯淡;它没有色彩,整个店面像一团
灰影,无论大门是不是玻璃,并透出里面的红地毯和米色大厅。它的位置略显偏僻
,不在大街上,需要拐进一个弄弯才看得见,死气沉沉的模样让它的存在感模糊不
清,让人理所当然忽略它。
令岩确定这间店还有运作的样子後,低头看了眼名片,拨了上头的号码。
没多久,里头走出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梳着油头,有一种英伦情调的优雅和
从容,他出来解开玻璃门的锁,用和电话里一样亲切的声音请令岩入内。
※
那个人就是後来带他的经理。名叫戴伦,亲切、英俊、随和,迎接令岩的笑容
虽然过於迎合,却没有恶意。他们隔着一张大办公桌相对而坐。
「姜先生,以你的条件绝对可以到大街上更红的仕女俱乐部,我相信他们一看
见你就会抢着用你;」经理垂眼翻弄桌上的纸本,语气听起来像是建议他更好去处
的热情。
「你怎麽会想到来我们这?」
令岩整个人靠坐在椅背,脚微微地开,样子像个叛逆却无辜的小孩被审讯:
「我无意间发现一堆公关名片,只觉得你们长得不一样,就来了。其他家我以前
都见过,没兴趣。」
「喔?什麽不一样?」
「特别老旧。」
令岩直言不讳。经理微微一愣,大笑出声。令岩看他一直笑,笑到好像在取
笑他,又说:「你们经营很久了?」
经理收回笑声,点头冷静下来:「嗯,我们几乎是最早在这经营的店家,」
「但显然你们的老字号没能留住客人。」令岩又直接道出,他注意到戴伦对他始
终抱持轻浮的态度,他想确实拉住眼前人的目光,让他听他说话。
经理一听,脸沉了下来,却看不见愠怒的迹象,他维持侧对令岩的姿势沉思
了一会,终於将椅背旋过来,双手交握搁在桌上,正视令岩。
令岩维持原姿势不变,头有点缩在肩膀里,稚气慵懒的脸比经理来得严肃。
「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
「你们店变这样的原因。」
「我为什麽要告诉你?说了还能白白让你走吗?」
「我不会走,我打定主意要在你们这上班。」
「但我实在没办法用你,也不想用你。」
经理搓磨下手指,叹了口气,眼神柔和下来。
令岩的脸闪过一丝困惑和不满,经理带笑看他:
「你看你,<B>你好年轻。</B>」他偏着头,令岩刹那间在他眼中发现直翰
才有的眼神,他立刻将心头震撼扫掉──眼前这男人最多大不过他十岁。
「没猜错的话,你应该还在念高中吧?」
「我没有高中,我辍学了。」
「那更不得了,怎麽辍学了?」
「……我为什麽要告诉你?」
经理捕捉到令岩未脱青涩的脸庞瞬间掠过紧张和防备,俊秀的脸轻笑出声,仍
不减亲切。
「唉呀!当你成为店里的一份子,关心、了解雇主的营业状况和背景,是理所
当然的事,雇主呢?在用了你之後,是不是也会想关心、了解你的故事?」
令岩喔了一声,像被老师纠正一样,慢慢端正起坐姿。
他感受到经理说这句话时,充满无比的善意和热情,忽然对这间店为什麽如此
凄凉潦倒懂了一大半。
※
令岩将车停进路边停车格,走进昏红的街道。霓虹光一整片迷蒙地映照令岩年
轻却自信的脸庞,脱出的沉稳和早熟带着微微女性化的艳魅。他西装笔挺走在街上
,剪裁时尚的版型衬得他姿态清瘦英挺,散发着俊逸与风流,路上行人纷纷回头多
看他几眼,好奇这位翩然如模特儿的美男子是哪家的公关。
他拐进一个弯巷,马上看见Narcissus的金色招牌照亮整个巷口,金光在通透
的晕红中更显龙头般的夺目气势,这招牌是新做的,令岩来这工作已经将近一年,
前阵子经理终於决定撤掉老式的方形招牌,换上一个娟丽的字形体,顺便将门面一
并翻新。令岩记得当时还因此放了好一阵子的假。
放假期间,经理在一个下午打给他,要他来店里。令岩因为长假被迫闲下来,
正闷得慌,接到电话时他看了眼时钟,才下午三点多,不可能是回去上班。他匆匆
套了件运动外套就赶去店里,到达时正巧看见工人替门口吊上全新的字形招牌。
经理在门口看着,双手摆在後头,背挺得很直,英俊的侧面勾着愉悦的欣赏笑
容。当他一瞥见令岩身影,连忙灿开脸,招手要他来看。令岩张望周遭,没有其他
人,就只经理和他。
他默默站到经理身边,抬头看着本来旧招牌的位置空无一物,重新铺满米色大
理石砖,大器而华丽。他递了根菸给经理,又礼貌地替他点菸。经理的神情一直盈
满着温柔和欣慰的笑意,令岩禁不住被他的笑容感染;他知道经理只叫他来的用意
,经理感谢这间店有他,只想和他一起见证Narcissus的蜕变。令岩在他身畔,第
一次嚐到成就感的滋味,经理只要他来看啊!因为这是他们一起打拼起来的成就。
他对上经理的脸,经理回看他的眼神彷佛在向他说:就算他不是这间店的NO.1,
在他心中早已不折不扣的是了;而将来NO.1的位置,迟早非他莫属。
令岩看着新招牌被固定住,工人开始测试灯光的线路,开灯後,炫丽的金色光
芒以流金之姿优雅地沿着字形流动闪亮,来回不停流转,贵气高雅。整间店瞬间因
为这招牌变得抢眼又魅惑,意气风发,抢尽整条街风采。
「喜欢吗?这是我设计的。」
经理用朋友的语气问令岩,微笑的眼角挤出淡淡的纹路。
「喜欢。很有格调。」
令岩跟着微笑,神情飞扬骄傲。
※
「晚安啊,水仙王子。」
经理一看见令岩进门,扬起笑脸轻快地打招呼。
「晚安,经理。」
令岩回应,看见他一个眼神示意,走去墙边。
「去用了吗?」经理笑眯眯地问,充满期待。令岩点点头,将头上的驼色狩猎
帽摘下,一头新染的稻金色长发倾泄出帽缘,盛开如波浪滚落,华丽而幽柔。一绺
发丝垂落在令岩的左脸,将他勾人的眼神衬托得更深邃忧郁。
经理不禁发出一声赞叹,有点目瞪口呆。令岩听他的话去改造发型,特意将头
发留了两个月,再去经理推荐的店作染烫。出来时令岩虽然对这招摇的发色有点迟
疑,看久了倒也习惯。
「Perfect!快去吧!小王子!吴夫人已经来了,她说有惊喜要给你欸!」
经理推了下令岩,要他快去整理,准备上班。吴夫人是令岩的指名者之一,有
点酗酒倾向,向来出手也最阔绰。和其他客人相比,令岩最喜欢和她相处,在她面
前,只要表现得像她年纪相当却在两年前横死车祸的儿子就够了,吴夫人抽不出身
的时候,还会在他上班时托人送炖汤或其他东西来,让店里的人一起喝。
令岩端起明媚的笑容,轻快地走到吴夫人面前坐下,坐姿端正,像她修养得宜
的儿子。她斜倚在沙发扶手,难得手上没端着酒杯,令岩笑着移去她身旁坐,向她
嘘寒问暖,夹着甜言腻语,逗得夫人笑得双颊绽放红霞,一会後她才笑着推开令岩
挨着她的身子,坐挺起来。
「别闹了!我来是要跟你认真讨论一件事,我准备了礼物要送你。」「喔?什
麽?该不会真的把我们上次看到的那台车签了吧?」令岩调侃地笑,语气温和。
「不是!这礼物我只会给你,也只有你才有那个能力接受。先别顾着和我打哈
哈,这可不是件小礼物,所以我们需要讨论,我必须绝对尊重你的意愿。」吴夫人
眼神忽然闪现热情的光芒,令岩从没在客人脸上看过这种眼神,有点困惑,抽开了
手。
吴夫人看出令岩的戒备,知道自己给他压力了,姿态软了下来,像学校长辈那
样亲切拉住令岩的手,试着安抚他。
「孩子,抱歉吓到你了,但等下客人会陆续进来,你就要开始忙了。所以我们
时间不多,请相信我,<B>因为我相信你。</B>」
令岩抬眼迎向吴夫人充满真诚和希望的脸,点下了头。
「在谈之前,我有拒绝的选择?」
「喔,当然啊!但我相信你的话,绝不会拒绝的,」吴夫人灿开笑容:
「我要给你的,可是一个新的人生。」
※
令岩在校园广场上穿梭,一路上绕开到处群聚的学生和热情拉人的社员,开学
第二天校园惯例举办为期两天的社团博览会,广场上到处都是摊位和参观的学生,
令岩看着人群中不乏生涩的面孔,都是大一的学弟妹;满怀梦想和兴奋地来迎接这
里未知的一切,看着学长姐介绍的脸庞热烈又向往。
令岩嫌人多闷热,想赶快脱离广场去後面的凉亭抽菸,图个清静。一路上他冷
着脸走过,不看任何人;令岩明白多亏他金色的长发和一些不检点的行为,让他在
校园小有名气,负面多於正面那种。招生的同学看到他时,大都识相地不去上前拉
他。
然而只是大部分。当他好不容易摆脱掉沿途不少露骨热切和恶意轻蔑的眼神,
脱离最热闹的中央大团摊位时,一个人影忽然从他左边窜出来,拍了下他的肩膀。
「嘿!同学!」
令岩装作没听到,看也不看地继续走,没想到那人手一伸,拉住了他。他只好
回头,眼神的冰冷瞬间让那人的手缩了一下。
「同学!有兴趣参加调酒社吗?」
拉住令岩的是个黑发的男孩,修剪过的短浏海盖在额头,露出底下清秀的脸,
双眼皮的大眼圆圆溜转着,和同龄人比起来未脱稚气。小麦色的肌肤让他看起来亲
切阳光,他有张开朗的笑脸,在对到令岩冰寒眼神的瞬间变得有丝僵硬,随即又温
暖回来。
「没有。放开我。」
令岩一点都不想和他聊下去,他在大学一向独来独往,也尽量避免和人群有接
触机会。
「吼,不要这样啦!我们快收摊了,却还没拉到什麽人,调酒很好玩的,啊,
小茜!快拿一杯给他喝喝看!」男孩露出恳求的表情,讲到一半连忙回头呼喊社员
。他比令岩矮半个头,令岩俯视他,感觉他像个无辜的宠物,他越来越不耐烦,但
男孩不放弃地揪着他的衣袖,不放他走。
算他聪明,令岩心想。
「来,天气这麽热,这请你喝,这是我们的特调,酒味不会很重,不用担心下
午影响上课喔。」男孩殷勤地将一杯粉红色调酒塞到令岩手里,他看着手中友善的
饮料,嘴角显露轻蔑。
「这种东西<B>还</B>有人会醉?」
令岩不讳言地嘲笑,完全不把手中饮料看进眼里。他在Narcissus时什麽酒都
灌过,刚开始他的身体承受不住这种生活和饮食上的剧变,痛苦地调适了好一阵子。
本来以为这样没礼貌又讨人厌的话可以打退眼前男孩,并将他和校园之间的距
离拉得更远,没想到男孩不但不在意,热情的笑容丝毫不减退:
「嗯!还是会啊!有些人到现在还没喝过酒,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喝。你这样
说意思是你酒量很好罗?你喜欢喝酒吗?还是你也会喝调酒?」
「......我喝很多烈酒。」
令岩愣了一下,默默吐出一句。
「哇!好猛喔!欸,那你一定要来啦!大部分调酒都用烈酒作基底啊!说不定
你会喜欢,我们下周三迎新,你留个资料好不好?这样我们就能寄信通知你来玩了
,拜托──?」
这下子换令岩不知所措了,他没什麽和同侪谈话的经验,也从没人对他释出这
麽大的善意,尤其是同性。他冷眼看着眼前人,现在更加入了质疑,男孩好像注意
到了,又说:「唉唷,不会强迫你入社啦!你有社团吗?」令岩迟疑地摇头,事实
上,他连社团是什麽都不了解。「嗯!我们迎新就是办party啊!大家吃吃喝喝一
起玩,到时候会详细介绍调酒社的内容和课程,有兴趣的话再报名就好!主要是玩
啦、认识大家这样子,很轻松啦!」
令岩依旧瞅着他,不知道怎麽回应或拒绝。他发现他没办法对这男孩冷酷,至
少他让他迟钝了,无法立刻无情地推开这一切,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男孩转身跑进摊位里,拿了笔记本和笔跑回来,继续灿笑:「欸,拜托啦,我
们刚成立,都没人理我们,你应该跟我一样大二吧?至少下礼拜三和我们一起玩嘛!
只要写你的名字和学号就好了!」他将纸笔凑到令岩跟前,令岩手中握着丝毫没动
的调酒,男孩注意到了,接过他的杯子:「我帮你拿。」
令岩低头,上头只有四五个人留下资料,他接过笔,像是不想再让自己迟疑下
去,正当他抬眼看了下男孩,余光瞥到後面摊位的其他社员,他们用不怀好意的眼
光斜睨着他,还有人交头接耳。
令岩的眼神瞬间沉下来,硬生生又把笔啪地按回笔记本上,男孩撑着本子的手
被他往下压了一下。
「我很忙。不想去。」
他瞪了男孩一眼,趁他还在状况外的时候,转身就走。
「欸──!同学!?」
男孩向前追上几步,令岩根本不理他。
「<B>我叫阿沪!!</B>社会系大二乙!你想加入的话随时找我啦好不好!
!」
阿沪还想再追,怕自己讲得不够清楚,但跑了几步便迟疑地停下来,望着令
岩冷漠排拒一切的背影,孤独而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