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孕了。
顾芎茵看着手中的验孕棒,心情有些复杂。例假晚了的时候她已有猜测,只是依旧心存侥幸。
大抵是觉得,自己不会这样幸运。
不是反讽,是真的觉得幸运。
──她的这辈子,能在心里守着少琛哥哥,把今生能给他的全都给他,已经很满足了,现在,竟然还能拥有他的孩子吗?
她将验孕棒丢进垃圾桶,忍着茫然震惊过後,一点点涌上心头的喜悦,正转身离开浴室,忽然,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
玻璃拉门的门框中段往右边扭去,左边的玻璃抖成波浪状,墙壁似乎往天冲去,拔成尖尖高塔,地板仿似被人从底下顶上来,浴缸、洗手台好像因这阵挤压被喷飞到十万八千里──
她一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盲人摸象那样,去探知周遭的东西。
她记得,她刚刚踩在离门边五块远的磁砖上,那只要往前五步就是门口了。
──茵茵不怕,能做到的。
她慢慢调整呼吸,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缓缓移动到门口,晃着手臂摸到门框之後,她举步走了出来。
房间的摆设也跟浴室一样,扭转的不成样子,只是更加支离破碎,像是教堂里彩色的马赛克壁画。
她从门框一路摸到墙壁,仔细地算着步伐,在小腿撞上沙发扶手後才安心地扶着沙发坐下。
然後抬起双脚,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抱着腿将下巴搁在膝头。
刚刚萌生的那股幸福喜悦,突然淡下去了。
淡得她心头发慌,涩得发苦。
──她这样子,就算想要这个孩子,她也没办法照顾啊。
可是、可是,这是他的孩子啊。
生出来了,会跟他相像的孩子。
她想要。
她好想要啊。
她将脸埋进膝盖,低低地啜泣。
######
顾芎茵一直呆坐到晚上。仆人敲门送饭过来时,她只简单吃了几口。
因她患病,她房间的门是不锁的,顾九芎回来的时候,得知她今晚没什麽胃口,敲敲房门进来看她。
敲了两声没听见她答,他直接推门而入,她连灯也没开,只有窗边映出来月色能做照明。
「姊姊?」他体贴地没开灯,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怎麽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少年的嗓音清朗,蹲在地上的高度正好跟她平视,对上她盈盈大眼。
父母把他们姊弟送到国外,每个月会拨几天来看他们,但多数时候是他俩相依为命,姊弟俩感情非常好。
「九九……」才喊一声,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子又掉了。
惊得顾九芎手忙脚乱地去抓面纸,边抬起她的脸边拿着面纸给她擦泪。「怎麽了怎麽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顾芎茵生得娇小,五官又精致,标准的瓷娃娃一个,不只外表温和,连脾气也绵软。处事一向和气的她,来国外十年都没跟人红过脸,也不轻易的哭,发病时就算害怕也会努力装作没事──
能让她哭出来的,绝非小事。
「没有人欺负我。」她抽了抽鼻子,鼻音重了导致软甜的嗓子听出别样的音感。
「那?」
她垂下眼,捉住了他的袖子,小小声的说:「你不生气,我才说。」
他见状,沉叹一口气。
她这小可怜受尽委屈的样子,谁舍得跟她生气?平常时候,他连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好吗?
就算是被人欺负,他也不生气──他把这气出在欺负她的人身上就是了。
「不生气。」
她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说:「……我、我怀孕了。」
顾九芎的脑袋一瞬间当成死机。
她见他没反应,继续慢吞吞地说话:「我、我想生下来。可、可是……」她低眉,揪住他袖口的手指又用了点力,掐紧了他的腕。
「我没办法照顾他。」乍闻简单的一句,没有多余的话,可是他明白,她是不愿他听了难过,让爱她的人难受。
──她已经是累赘了,不能再给家人添麻烦。意会到这句潜台词,他咬牙,暂且将自己的愤怒压下去,可心疼随後而来,止也止不住。
明明她发病的时候会很害怕,碍於顾家的身分地位和颜面,人前她没办法失态,只好趁机营造怯弱的、依赖别人的形象,掩盖她患病的事。
也因为这病,她不可能嫁给她心许已久的霍少琛──这点,顾家所有人都明白。
霍少琛是霍家这一辈最杰出的继承人,将来要管霍氏的,其下遍布的产业甚多,将来酒会应酬总是需要带上妻子,她这个样子,怎麽给丈夫增加脸面?
更别说他对她无男女之情。
他深吸几口气,让自己的语调平缓些,但话说到後面音量和语气根本压不住。
「孩子的父亲……是少琛哥吗?所以,两个月前你说有事要回去一趟,是去见他?你回来说要取消订亲、不想结婚,是因为他?他给了你什麽承诺?他负不负责?」
他直接站起身,啪的一把将电灯打开。
彻底看清隐藏在夜晚保护色下的顾芎茵──一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素来白嫩的小脸此刻带着泪痕,苍白的毫无血色。两颊旁的黑发起了毛边,瞧着狼狈,可又死死掐住人心里柔软的那块。
听出他误会什麽,她急着去拉他的手。「不是,九九你误会了。」
他死死咬牙,眼睛紧紧盯着她,耐着性子等她解释。
「孩子的确是少琛哥的,但不是他强迫我,他不知道这件事,是我、是我睡了他的!」
他一惊,随後低吼:「顾芎茵!为了袒护他,你连这种谎都敢撒?」她是怎样的性子,去睡男人这种谎言以为他会信?
「不是、你听我说──」
她原原本本地将回国找江铃,想约霍少琛出来见面,结果阴错阳差在酒店遇见他,送他回房後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以致後头──
顾九芎听得一呆。
觉得自己的血管大概要爆。
像是没看到他的脸色,顾芎茵继续说:「……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她帮我挑了徐先生,是想着他性子温和、家庭单纯,事业上需要顾家扶持,单这点比其他对象好拿捏太多,她也好护着我。可是,我发现我还是没办法不喜欢少琛哥、没办法一边爱着他又嫁给别人,九九,那样不管是对徐先生还是对我,都是不公平的。」
「既然我这辈子,在你们的爱护下不愁吃穿,为什麽,我不能守着爱情呢?我很清楚,这辈子除了他,再也不会爱别人了。既然不会再爱别人了,为什麽不能把我仅有的东西都给他呢?反正,也不会给其他人了。」
她一顿,又说:「我知道,你会说我这样不对,先不论他愿不愿意接受,我趁人之危,就是错了。可是、可是我当时……有保护好自己的,也不知道为什麽……」就中了。
──很好,说得头头是道,也认错了,然、後、呢?
顾九芎恨恨地想,还真的没然後了。
自她患病,除了上学,她很少外出走动,正常年轻女孩有的交际全都没有,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占满她多数的人生,就算待在画室画画、去外头写生,那又怎麽样呢?哪里不一样了吗?
谁都不可能陪她一辈子。
当然孩子也不能。
只是,留下孩子,至少她会有好几年快乐的时光吧?
久候不到他的回应,她有些不安地偷觑他神色不明的脸。
「九九?」她小心地唤一声。
他闭上眼,暂且不让自己去看她,避免自己感情用事,捏了捏眉心,他说:「你跟爸妈说了吗?」
她摇头。「还没,我想等你回来讨论……」
要说或者不说。
但是,不说是不可能的吧。
他面上沉重思索的表情未改半分,但内心因她这句话稍有喜意。亏她还记得要跟他讨论,没有又冒然地自己解决。
「你就是为了这个没胃口?」
「……嗯。」这是小事吗?为什麽九九说起来像小事的样子?
「现在不早了,你先去洗澡,我叫仆人热杯牛奶,喝完了你先睡一觉,剩下的交给我。」
他扶着顾芎茵走到浴室,确认她一个人可以,便在外面等她。
等她洗好出来,扶她上床坐好,把牛奶放进她手里。
忽地她一愣,他察觉到了,托着杯底轻轻抵住她的唇。
「来,慢慢喝,不急。」
「嗯。」细小的闷声从喉咙发出来。
她闭起眼慢慢地喝,喝完了就捧在手上,他接手放在一旁的床头,托着她的背让她平躺。
「茵茵,今晚好好睡觉,答应我不乱想,好不好?」
要不是少年脸廓仍有几分稚气,这哄人的语调活脱脱就是个宠爱女儿、为女儿操碎心的老父亲。
她侧头,视线里顾九芎整个人异常的扭曲膨胀,她垂眼,轻点头。
「好。」
他走前将灯关上,带好了门。
回到自己房间,他拨了个电话:「妈,这两天你和爸过来一趟吧。」
电话那头的顾母问怎麽了。
他沉默半晌,还是照实说了。
「茵茵怀孕了。」
######
翌日一早,顾九芎收拾好下楼,便见顾芎茵坐在楼下吃早餐,他脚步不停,往餐桌走去。
她一袭水蓝色的碎花洋装,黑发披垂,细碎的光落在她脸上,更显恬静秀美、精致昳丽。
「九九早。」她吃完早餐在喝果汁,捧着杯子朝他笑。
他回以一笑,坐下後问她:「早上有时间吗?」
她点头,意会到什麽,回答:「要谈孩子的事吗?」
「嗯。我昨晚把这件事跟爸妈说了,我们大致讨论了一下。」
她闻言身子一僵,但没怪他为何不替她守密。
她当初若是想过要他守密,就不会告诉他了,而且,霍家和顾家生活在同一个区域,这麽大的事,不可能瞒、也不能瞒的。
「嗯。」她轻轻地颔首。「本来就要说,不能瞒爸爸妈妈的。」
他不觉意外。她一直很识大体,知道什麽时候该做什麽决定,唯有睡了霍少琛又搞出人命,是她这辈子难得的失控。
「妈妈的意思……」
家里的事基本是顾母作主,顾父多是表达同意不同意,自从婚姻关系破裂到重修旧好,顾父对顾母的话是同意占多数。
「她没说,只说等他们过来再谈。」
她没有说话,低下头,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还未显怀,可她大抵是要失去了吧?别说霍家,换作任何一个家族,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在这种状况出现私生子。
本来就不是他们愿意的,强塞一个过来是什麽意思?
就算她愿意带着孩子永不回去,她难道舍得让孩子一辈子父不详吗?都是她,因为一己之念,走错一步,之後就错了……
──趁着还没有错太多的时候,让一切终止在这里,是最好的。
她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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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顾父和顾母就到了。
他们到别墅的时候,顾芎茵正坐在外头画画。偌大的画板在前,周边摆满一地的色彩调盘,并不齐整,本该执笔作画的人不在画布前,而是蜷着身子,坐在吊椅里,也不知坐了多久。
水蓝色的碎花洋装,下摆沾了一片的缤纷的颜色,不只裙子,连小腿、手臂都染上身子半边,顾母呼吸一窒,已知怎麽回事。
於是再看到她一人,神情怔怔又落寞茫然的模样时,心疼得几乎要死。
她大步上前,可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怕吓到她──茵茵发病的时候,视觉对周遭物体的远近毫不准确,常人眼里的适当距离,在她眼前可能咫尺或是天涯,但相同的是扭曲。
常人突然看见扭曲的东西都会害怕,更何况是病患。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目光忽地被画板上的色彩吸引过去──满院子的花卉色彩妍丽,线条被她巧手破坏,只余轮廓重新拼凑,勾线和颜色都很大胆,整个画面异常细碎却也和谐地称得上华丽。
要是整幅都满了,应该是这样的美。
让人惊叹不已的壮丽。
可是此刻,这幅画下半部的颜色被一笔歪斜大大地划过,生生地将这场破碎的华丽,被一种仓惶的恐惧撕裂,顷刻间像落入深渊的碎片。
──茵茵在艺术绘画的天赋一直很高,她知道。所以当初一发现的时候,她便积极地培养她,希望她能到一个自己也无法到达的高度,在艺术的世界大放异彩。
直到她患了病。
好在患病之後,她的天赋并没有消失,反而因病症被激发,更上一层楼,她才稍稍从自责内疚中感到一丝安慰。
──哪个惊才绝艳的人不是身有缺陷呢?没什麽的。多年以来,她这麽安慰自己。
可是,此刻的她宁愿茵茵没有这等缺陷,哪怕她今後碌碌无为,平凡的过上一生,也比这样的好。
顾母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三步之前见她还没察觉,才出声喊她。
嗓音轻柔,就怕吓到她。
「茵茵。」
顾芎茵垂下的眼眉抬起,如扇的睫毛轻颤,这样的举止也是柔弱楚楚的味道,顾母蹲下身来,举手拂开落在她颊畔的碎发。
声音是母亲的,但轮廓在她面前挤压得难以辨认,她眨了眨眼,喊了声:「妈妈?」
顾母把她抱进怀里,哎了声。「怎麽一个人坐着也不披着外套?着凉了怎麽办?」
被她抱在怀里,顾芎茵的声音便闷闷的。「……我忘记了。」
──发病的时候,她拿着画笔僵了很久,然後起身的时候跌了一跤,就忘了。
「那我们进去了好不好?你去冲个热水澡暖暖身,别感冒了。」
「……好。」
######
将女儿带回房间让她好好洗了澡,顾九芎也回来了。
回家途中有仆人向他禀报,所以到家时见到父母,他打了声招呼後在他们面前坐下。
「姊姊呢?」
顾母:「在房间呢,也不知道在外面吹了多久的风,我让她先洗个热水澡再下来吃饭。有什麽事,等吃完饭再说吧。」
顾九芎没说什麽,点点头。
不多时,顾芎茵慢慢地下楼。在熟悉的环境内,她还是能做到行动自如,客厅里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盯着她,见她举止无异,心下稍安。
恰好晚餐也备好,待顾芎茵下楼,顾九芎过来扶她。
四人落座後,餐桌只有动筷夹菜的声响,气氛说不上闷窒但也没有热络──都压着事。
晚饭毕後,顾父顾母先在沙发上坐下,顾芎茵和顾九芎也在他们面前坐下。
顾母神色复杂地瞥了眼女儿的腰腹,半晌道:「茵茵,你怎麽想?」
顾芎茵敛下眼,不意外母亲的开门见山──本来就是速战速决最好,况且也不是没有答案,拖什麽呢。
沉淀了一天,她的任性已被她死死压住。
她说:「是我做错了……不用爸爸妈妈为难……拿掉就是了。」话是很平静,但搁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收紧,螓首低低,柔顺的黑发落在她脸畔两侧,将她巴掌般的脸廓一裹,看起来更加弱小柔芢。
顾母心里一紧,眼眶微红。
她来之前,脑子里有无数个说服女儿拿掉孩子的理由。
她知道女儿懂事,只要给她点时间她一定能想通,硬留下这个孩子,他们顾家将来会面对什麽──但她不确定,女儿对霍少琛的爱,是否会让她不顾一切也要留下这个孩子,所以尽管相信女儿,她还是设想她会需要说服她。
没想到不用。
一如以往。
她的茵茵总是安静地、温柔体贴地去迎合每一个人的需求,唯一一次的反抗是她五岁那年。
──没有什麽徵兆,直接患了病。
从那之後,他们对她更是百般呵护疼爱,就连九芎这个弟弟,也知晓要护着她。
这麽多年,她从来没有拂逆他们的要求安排。
「茵茵愿意吗?」
顾芎茵默默地咬住後槽牙,感觉牙根深处发紧,缓声:「……愿意。」
「本来就是不能生的孩子,我知道的。不用爸爸妈妈和九九为难,我拿掉……就是了。」
她嗓音仍是软的,可是喉底泛出的苦涩空洞压不住,听得顾九芎心头难受,他心头一狠,道:「爸、妈,让姊姊生吧,对外就说是我的孩子──」
顾母还没说话,顾父先吼了他一句:「胡闹!先不说辈分乱了,也不说你将来还要娶妻,带着孩子有谁敢嫁给你,就说你姊姊──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忍受孩子叫她姑姑吗!」
「九九别闹!」顾芎茵拉住弟弟的手,朝顾父说:「爸爸你别生气,都是我昨晚对九九乱说话,让九九担心了。」
顾九芎闭了闭眼,心知方才说错话了,这会道歉之後语调稍软:「……姊姊是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难道没有办法……让她生下来吗?」
一室皆静。
要是能,他们又何尝不愿意呢?这是茵茵的孩子,是他们的外孙啊!
顾父沉默许久:「也不是没有,但这个办法……」
「是什麽?」顾九芎问出口後,也想到了。一开始就否决了,可是千百种方法,都不及它名正言顺。
顾芎茵也反应过来了,她用力地摇头:「不要,我不要嫁给少琛哥哥。爸爸,不行的,我不行的。」
要是她没病,她也不会用这种类似挟持的方式嫁给他,更别说她有病。
顾母从那一问後就没了声音,听到她说不嫁,才开口问她:「为什麽不嫁?茵茵,你现在有筹码啊,你肚子里有他们霍家的孩子,只要爸爸和妈妈去帮你说一声,霍家会答应的。」
顾芎茵瞪大眼,不确定自己听到什麽。
一旁的顾九芎和顾父也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顾父制止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顾母没有理会顾父,又说:「霍、顾、江三家感情好,之前霍家爷爷就跟我们暗示过,他其实是想让我们三家互相联姻的。少鸣和江铃一块,你怎麽就不能和少琛一起了?茵茵,你不想和江铃当妯娌吗?」
顾芎茵面色苍白,分辨不出母亲的意思,她惊恐地摇头。
女儿如雪的面庞神色也没能阻止她,继续说:「我们家茵茵哪里配不上他霍家的继承人了?我们家茵茵长得漂亮,性格又柔顺,给他霍少琛当妻子,还亏了他吗?」
顾九芎和顾父都发现了顾母的不对劲,却没人打断她,盯着她和顾芎茵对峙。
心中隐约有猜测。
果然,顾芎茵在顾母句句紧逼之下,忍不住回答了:「妈妈,我真的配不上的!少琛哥哥他那麽好,将来要娶得是能够与他并肩的女人,我不行的!我有病啊,我发病的时候看不清周遭前路、看不清来人是谁,除了熟悉的环境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她就是个废人啊。
除了上天赋予她的才华,让她能在眼睛正常的时候作画,其余的时候,满腔的才华天赋又怎麽样呢?
她含泣绵软的嗓音哭诉的字句尖锐如刀,毫不留情地戳进众人的心窝子。
顾母再忍不住心头的难受,扑上前抱着她哭。「茵茵啊……我可怜的茵茵,是爸妈不好,当初不是爸妈,你也不会这样……你从小就那麽喜欢他,都到这个时候了,也不愿意去争上一争吗?」
「……妈妈?」
「你说你不想要嫁给徐先生,妈妈知道你的意思,也愿意成全你。可是茵茵,顾家可以养你一辈子,可是我们没办法陪你一辈子啊。爸妈会先後老去,九九将来也会娶妻,到时候你怎麽办呢?」顾母哽咽地擦去女儿的泪,又说:「我知道你很能忍受孤独,可是我怎麽能真的让你孤独一生呢?你想要孩子,爸妈可以顶着压力护着你让你生下来,可是之後呢?孩子成长的过程中,看着与他父亲相像的脸,难道你不会後悔吗?茵茵,我们贪心一次好不好?」
顾芎茵眨眨眼,眼睛湿润地瞅着顾母。
「……贪心一次?」眼光怯怯。
「对。」
顾母顿了顿,随後道:「你跟我们回顾家,这段时间好好跟少琛相处,你们情投意合是最好,但要是……仍没有半点可能,我们就依你的意思,不耽误他们霍家的大少爷,让他去找适合的人结婚。然後我们再回来生活,离霍家远远的──只是,要是不小心让霍家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的血脉,我们於情於理说不过去……孩子可能保不住,这样,你能接受吗?」
顾芎茵紧盯的母亲的脸,陷入思考,顾母也不逼她,让她好好想想。
──对她来说,只有利没有弊。反正这一生除了他,她再也不会想要和其他人共度一生,既然是这样,为自己努力一把有何不可?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仍不爱她。
至於孩子,只要保守好秘密,不让霍家人知道──就算知道了,还给霍家,也总比还没看到外面的世界,就死掉的好。
孤独一生……最坏不就是这样吗?这几年,她难道还没做好准备吗。
许久之後,她盯着顾母的眼睛,缓缓地点头。
「……好。」
######
假日的早晨总是让人浑身惫懒,江铃已经醒了,宁愿一直在床上睡睡醒醒,就是不愿起来。
房内的专线响起,江铃挪了身子抬手去接。
「茵茵早。」
江铃房内的这支电话,是儿时为了顾芎茵方便找她所设,一直是她的专线,电话接起来不用问也知道是谁。
往常她这样说的时候,茵茵就会笑着应和她,但她那里明明是晚上。
话筒那边呼吸声细细浅浅,连她都能感受到空气的凝结,江铃觉得不对,坐起身来。「是茵茵吧,怎麽啦?不要吓我,睡不着的话我陪你聊天,还是我跟你说点笑话?」
「铃铃,我要回去了。」
江铃一愣,随即欣喜地呼道:「要回来?从今以後再也不出去的『回来』吗?」
知道她的意思,顾芎茵抿了下唇。「……看状况。」
「……」江铃失望一叹。「那这次回来住多久?可不要像上次那样,回来两三天又一声不吭地回去了啊。」
提到上次的事,顾芎茵是真的感到抱歉,後来虽也跟江铃道歉,仍不曾对她说实话。
「铃铃,上次的事对不起……」
江铃哎了声。「没事,我不是怪你,就是抱怨一下,你别放在心上。」想到她上次不知是受到什麽刺激,急急忙忙就走,後来追问也不说,她心里总是有些介意。
怕自己不再是她的好闺蜜了。
顾芎茵在电话那头放轻呼吸,徐徐地道:「我怀孕了。」
「哦,你怀──什麽!顾芎茵你──」她惊呼完之後像想到什麽,止住後续,先跑下床确认门锁好了,又跑上床,压低声音问她。
「怎麽回事,孩子的爸爸是谁?几个月了?」句句问在点上。
「……两个月了。」
江铃瞠目。「两个月?」
不对,这人命怎麽闹出来的?脑中灵光乍闪,她不很确定,耐着性子又问:「孩子的爸爸是谁?我认识吗?」
顾芎茵认命地低叹一声,老实地招了。「两个月前,我不是问你有没有在酒会上见到少琛哥哥吗?我後来,在下榻的酒店上看到他了。」
江铃倒抽一口气。
某个危险的猜测已经在她脑中里如闪电云海,疯狂地形成,她惊恐地瞪大眼。
不、不是吧?
「……他从包厢出来,喝得很醉,跟他谈生意的人好像帮他找了招待小姐,我、还好我先一步请服务生送他上楼。我本来只想看看他就走,然後想到妈妈希望我嫁给徐先生……我、我挣扎了很久,最後把自己给他了。」
江铃要疯。
「茵茵!姊妹!我说睡了他是开玩笑的啊,你还真做了?我的老天鹅!」
顾芎茵没说话。
江铃能想像对面的她是如何乖顺听训的模样。
她深吸几口气,把话题拉回来。
「好的,这件事,少琛哥知道吗?」难怪一声不响地跑了呢,做下这等胆大包天的事,要她她也先跑再说!
「……我不知道。所以才想问你,我离开之後,他是什麽反应?」
江铃:「……」
「铃铃?」
「你不是知道吗?少琛哥喝醉酒,醒来时记忆会断片,这次也是一样。」
顾芎茵听出江铃语气里微妙的情绪,咬咬唇。「铃铃你别生我气,我当初不告而别是怕拖累你。你不知道,就能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江铃咬牙,没好气地说:「我怕被你拖累吗?酒店里人多,你做下这种事情心慌意乱不打紧,状况也不知道好不好──没发病是幸运,要是发病你怎麽走?做就做了,你好歹也打个电话给我,让我送你啊!」
顾芎茵眼眶红红地,闷闷地说了句谢谢。
江铃:「好了,先别急着感动,既然怀孕了要回来,又不打算久待,你什麽打算跟我说一声,好歹我能帮你出点主意?」
「我这次回去是要待产的,妈妈不放心我在国外,顺便让我跟少琛哥哥培养感情……铃铃,你千万别跟少琛哥哥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呀。求你。」嗓子软软的,听得人不忍拒绝。
江铃无奈地叹气。「好,我会帮你保守秘密。但是,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吧?你打算孩子生下来也不跟少琛哥说吗?」
「……看状况吧。」
江铃一顿,想骂又舍不得,只得岔开话题又问了几句她的行程。
茵茵的个性她知道的。
若她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她也不会做下这种决定,直接让霍家把人娶了就是了。
就因为不是,这件事才会绕这麽一大圈。
唉,真是操碎她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