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燕王果然再没有来过,看着庚越毫不知情无忧无虑的笑脸,回知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至少燕王这件事,把阿越瞒在鼓里是好的,省得徒生无谓烦恼。
时光飞逝,转眼间匆匆就是酷夏之季,回知与庚越的感情也进入了炙热阶段,彼此间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难分难舍。
而燕王也办完京中差事,早在几日前率部返回藩地,像是从没有遇到她这个人,也没有对她起过任何心思似的,走得干干脆脆,分外利落。
回知并不奇怪,以上一世与燕王相处的经验,燕王此人是典型的天家子弟,眼高于顶,一身骄傲矜贵,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自掉身价的去纠缠勉强一个女子的行为。既使前世,他也是一掷千金的大手笔砸银子,加上他身份的特殊,才让季妈妈点头,同意燕王为她赎身,带她回燕王府。
燕王离开的消息,回知只是稍过了下耳朵,心间没有泛起任何情绪,转瞬就丢到脑后,忘了个干净。
这日,庚越趁着休日,邀了回知去游湖消暑,天气炎热,离开挽伊楼,没有了处优娇养的条件,再没有冰块可用来冰镇消夏,回知有些犯苦夏,加上难得与阿越相携出游,回知对这次游湖充满了期待。
碧玉湖位于霍都外郊十几里处,湖面宽广,面积颇大,湖水清澈碧绿,宛如一块从天而降的晶莹碧玉,所以得名碧玉湖。湖畔青山叠翠峰峦屏嶂,山影倒映湖面,光影婆娑,岸边绿柳环抱,碧桃浓簇间建有鱼庄茶楼,湖中船梭如织,山上星罗棋布着寺庙庵堂,香火鼎盛,一年四季上香还愿的信众人流涌动。
这里历来是京中上至贵人,下至平民皆喜的游乐休闲处,赏玩殆无虚日,不但王公贵族在此处建有休憩的庄子,富庶的商贾豪族也在此置有别院。
今天风和日丽阳光正好,夏季的风如酒酿,醺和醉人,回知领着小年,与庚越坐上租来的青油马车,三人一路快活的说说笑笑,马蹄声轻快,欢声笑语洒满一路。
趁着兴,庚越甚至还清唱了一小段曲子,他不愧是名满霍都的小生名角,嗓音极其出色,功底深厚,唱腔跌宕婉转,折回间,隽永柔和,听得人如此如醉。面对心上人灿烂耀眼的笑脸,回知也似乎所有烦忧远去,她心情无比畅悦,忍不住的眉眼盈盈。
只愿这一刻定格恒久,永远不失彼此。
回知留下一贯钱,让小年和马车夫在岸边茶肆喝茶留守,戴上帷帽,她与庚越登上一艘小蓬船,划船的大娘撑杆离岸,她的老伴摇橹入湖,橹浆咯吱咯吱作响,湖风凉爽,水波荡漾,小舟渐入湖心。
大娘端上麦茶和几样农家自制的小吃,一路热情的给回知和庚越介绍碧玉湖各处风景的来历,指点一些鲜为人知的景色,虽然言语直白,但是大娘说得绘声绘色,让回知庚越二人听得津津有味,热闹处还不由笑出声。
回知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碧玉湖游玩,以前在挽伊楼做头牌,就由季妈妈安排,受邀过好几次达官贵人们设在华丽画舫上的游宴。那时候出席的宴会上,无一不是满场权赫朱紫,筵席俱是金暖香彝烹龙煮凤,宾客走斝飞觥,席间鼓乐齐鸣,奉菜斟酒的姹女鬓媚娇秾,真真是极尽人间富贵的繁世图。
可是再奢华,也不如现在这般,简陋的一叶蓬舟,无酒无菜无曲的简单,却更得她的心,让她心生喜欢。
水映山色,波光粼粼,偶有鱼跃湖面,时间空间都这样的静谧美好,平实恬淡,让她整个人都不禁放松下来,心满满的感觉,既充实又静好。
大娘捞了新生的嫩菱角,就着湖水洗净递给客人尝鲜,庚越接过来细心剥好,脸上微赧的捧到回知面前:“阿知,尝尝。”
白嫩嫩的菱角肉置在他细腻温润的掌心上,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回知笑睨他一眼,捻起一块放入嘴中,顿时清香满口,微微的甜弥漫舌尖。
“阿越也吃。”她又捏起一块送到他嘴边。
庚越耳尖红了起来,眼睛躲避闪烁,但还是乖乖的张嘴,咬住那块菱角肉,唇瓣不经意的触到回知的指尖,他蓦地羞涩得脖子都红了,一颗心毫无章法的噗通乱跳。
他又羞又窘的模样取悦了回知,她噗嗤的笑出声,倾身微微靠近他:“阿越真可爱,我,好生喜欢。”
庚越害臊的满脸赩然,浓长的眼睫紧张的颤动,薄红的唇几不可见的翕动了半晌,才细声低语道:“阿知,我,我也是,我也心悦你。”
白玉一样的脖子蔓延着一片赤红,喉结攒动,他鼓足勇气,抬眼深情的凝视回知,拉起她的手,紧紧攥着。
“阿知,能遇到你,与你相识相知,得你倾心眷顾,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愿用所有来护你一世无忧,风雨不侵,阿知,吾心悦你,谦谦只为汝,不离不弃不变。”
他一往情深的深情表白,让回知不由莞尔,心字生香,情意蹁跹。
掠了掠耳边随风飘扬的碎发,回知反手握紧他的手,转头远眺湖景,红唇微启,轻声吟唱。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十里珠帘……”
清丽悠扬的悦耳歌声飘荡在湖面上,婉转缠绵,引得游人纷纷侧耳倾听,不觉沉醉入迷。
庚越一瞬不瞬看着回知,含情脉脉的,目光柔软如水,情意缱绻深深尽染,动人心魄,他的模样竟是痴了傻了般,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少女,周遭的一切都化为虚无,不惹心。
他想,真好啊,阿知就在身边,美好得连空气都是甜的。
回到岸边,回知与庚越领着小年,到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湖鲜馆用了午饭,之后三人沿着山路登上卜道山,去据说曾经是道家老祖成仙的长空道观游览。
逛完主殿,绕到后园,循着建在一线峭壁上的狭窄栈桥前行,来到耸立在陡峭孤峰上的自在殿,参拜了天尊像,回知与庚越沿着殿壁走走停停,步步寸量,慢慢观赏炫彩浓墨的道教典故壁画。
两人上到二楼,并肩伫足步景窗前,山风吹拂,两人的衣袂翻飞如要羽化的仙人,眺望远处山峦连绵,碧玉湖一碧千里无垠广阔,山下官道小径纵横交错,放眼而去,隐约可见中京都城,漠漠淡远若隐若现,犹如画卷水墨浸染的远景。
“徵白贤侄?”
一个诧异的声音响起。
徵白是庚越的字,自他进入教乐坊后,就少有人唤。
庚越一愣,循声扭头望去,只见一个隐带官威的中年文士,领着一个华服妇人,与一众仆从侍女走上二楼殿阁,他面带惊讶,似乎很惊喜在这里见到庚越。
庚越扶着回知手臂的手微僵,很快反应过来,继而上前恭敬行礼:“小民见过周大人,今日真巧,竟有幸与大人在此偶遇,是小民三生幸。”
周大人忙不迭的扶起他:“徵白贤侄怎的这般生分,我与你父是旧友,算是你的叔伯,上回不是与你说了,唤我一声叔父也是当得的,贤侄莫不是嫌弃不成?”
庚越惶恐作揖:“周大人折煞小民,小民身份低微,万不敢逾越。”
“哎,贤侄莫要自轻,算是叔父我托大,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虽然贤侄现在身处困境,但你是有大造化的人,只是先明珠蒙尘受老天磋磨,吃苦受难磨砺心性,待时机到了,贤侄定可一飞中天才华尽显。”周大人亲切的拍拍他的肩膀,态度如个慈爱的长辈,对晚辈和颜悦色的循循善诱:“你看,贤侄现在不是要苦尽甘来了?之前受过的所有劫苦,终会有所补偿,以徵白贤侄的资质才华,绝非池中物,叔父我敢肯定,贤侄将来的成就非常人可比。”
回知见多了达官贵人,官宦望族,这位周大人的通身气派,举手抬足间,明显带着官场老资历朝官的风范,历来官吏看不起出身地位卑贱的平民,更别说伶人艺伎,向来态度倨傲不屑一顾。周大人却一反常态,对庚越这么个贱籍的戏子,言行举止间,处处表现出俯身而就的亲切,实在不同寻常得令人心生疑惑。
回知捏紧手指,隐约揣测到什么。
两人寒暄间,周大人不着痕迹的瞄了眼回知,她头戴帷帽,倒是没有被窥见真容。又说了几句,庚越与周大人辞别,两行人就此分开,继续各自的游程。
之后庚越明显的心不在焉,一路上心事重重的蹙眉思虑着什么,一向阳光灿烂的脸,面色沉凝。
“阿越,你可是有什么心事?”庚越再一次答非所问的走神后,回知忍无可忍的拉住他的手问。
回知其实心底隐隐有了答案,只是不知道,上一世,阿越也是这个时候就遇到了人生的转折点,还是因她重回人世诸多变化的原因,让这辈子有了不同,阿越的命运节点也提前了?
庚越停下脚步,踟躇着沉吟半晌,才迟疑着嗫嚅:“阿知,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说,因为我自己心里也很乱,唉,我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
回知柔声说:“阿越可以说我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人计妥,或许我不能帮你做决定,但也许可以给你提供些参考呢。”
庚越的眼睛闪闪,澄亮又柔软:“阿知,你真好。”
“其实,我这辈子,本是不愿再去提起当年的遭遇的,那些记忆太绝望,太难过,太令人痛苦;倘若不是现在遇到不得不做出选择的事,阿知,真的,我是想一辈子都不去翻起那些记忆的,我不愿自己困于噩梦般的痛苦中,也不愿自己沉浸在过去的苦难里,所以把当年的一切全部埋在内心深处,忘得干干净净的,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停了停,他深吸一口艰难的道:“我父亲本是光禄寺一名簿记,丁点大的无名小卒,七年前,却无辜受政斗波及,父亲获罪被抄家,家中十岁以上男丁全部徒刑流放,十岁下的稚子幼女,充入教坊乐班为伶人,十岁以上的女眷沦为官奴;我当时不过十岁,突遭家族颠覆亲人失离的打击,一夜之间,我的人生面目全非,记忆里全是抄家时,如狼似虎的官兵翻检家产,家人枷锁在身瑟瑟发抖,绝望哭泣的画面;我吓坏了,以至于进入戏班后的整整一年,我一直噩梦缠身,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庚越面露痛苦,双手不觉紧紧握起:“很难熬,太痛苦了,我挣扎了许久,愤懑了许久,抱怨过,记恨过,也诅咒过,但是在教乐坊毫无尊严的艰难日子,狠狠的给了我记耳光打醒我,让我清楚意识到,我有多弱小无能,无力去改变自己当下的处境,除了接受这场劫难,我再无其他办法。”
“想通之后,我开始努力去适应,因为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只需读好四经五书,习字学赋的官家子弟,我已经落入贱籍,是罪臣之子,身处泥泞,成了一个最卑贱最无地位的戏伶,假如我再不振奋起来,为自己争取,努力去改变,还一直自怨自艾的,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堪。”
露出苦涩又无奈的笑,庚越回眸:“你看,阿知,因为这样,才有了现在的我,略有名气,得贵人们几分脸的戏子,才能活得稍微轻快点。一路走来,我才明白,人,不能一直自我禁锢,自己为自己设碍画地为牢的,若不去学会接受和改变,只会让局面更糟糕。”
回知心疼极了,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回知可以想到,在教乐坊那种地方,又身为犯官之子,阿越的处境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必不容易。他小小年纪,身落困境无依无靠,却能不放弃,不颓废,努力去改变和争取,他的品性,真的很坚韧不拔,毅力坚定,叫人敬佩。
“我家这一系,其实是陈崬大族庚氏分支,只是已经血缘薄远,所以和庚氏本家早百年已经没有什么来往。”庚越看着回知:“刚才的那位周大人,曾与我父亲有点头之交,前几日寻上我,说是受托,为陈崬庚氏本家来做说客,庚氏本家一位没有子嗣的年迈族老,看中了我,有意将我记在名下过继为子,只要我点头同意,那位族老立刻会派人来为我安排脱藉等一切事宜,接我回陈崬本家入籍。”
果然,回知想,阿越果然是遇到了这件事,上一世,她是在距此时一个多月后才听他说起。
“这是好事啊,一旦脱藉,阿越你的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你曾经的抱负理想,也能再次有实现的机会。”回知真心为庚越高兴。
庚越却犹豫了:“从某些地方而言,这的确是我能洗刷掉过去的不堪,重新站起来开始新生活的好机会,可是,一旦记在那位族老名下入家谱,成为他的子嗣,我就要舍弃父亲给的名,从现在的这支族谱划出,与现在的家族亲人再无关系,不再是父亲的儿子,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背叛,是对双亲和家人的忘恩辜负,我,我实在难以下决定。”
“但是拒绝,错过这次机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现在毫无希望的人生,我不想一辈子做个供人取乐的戏子,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是的……”他扶着山路侧的石栏,迷茫而怅惘的望着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