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乔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六年前某个冬日的深夜。
那日,天际阴云飘荡,街道森气阵阵,白雪犹如棉絮般漫山遍野地覆盖整个城市,连日的风雪惹得大街人数寥寥无几,空气里彷佛弥漫着颓然死寂的气息。
聂云乔静静坐在温暖舒适的餐厅里,手里还握着沾满白酱的刀叉,愣愣望着窗外的景象出神。
视线从那扇乾净明澈的玻璃窗穿透过去,直直落到那些随风飘落的冰霜枯叶上,她出神地凝望它们清擦石柱,缓缓滚进斑驳沧桑的红砖人行道里。
冬天是她最喜欢的季节。
即便先前的几分钟,自己身边这位不解风情的上司已经板着那张冷脸告诉她,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是历年来最容易「出事」的时间,甚至要求她赶紧从这种少女心性里抽离出来,好应付将要接踵而来的刑事案件了。
可聂云乔就是不死心,偏要从头到尾圆睁着眼,坚持屏气凝神地朝窗外瞧。
半晌後,她果真看见路灯暖黄的微晕开始面向地面缓慢垂落,暖融温和,好似柔纱轻拂其上。
公园旁边的街灯悄无声息地开启了。
微弱温暖的灯光扩散成圆圈包围地面的某一处,最终轻轻罩住了落地黄叶那缕身影,驱散了所有孤寂与飘零。
那位控制员肯定偷懒。聂云乔煞风景地猜想。
她会这麽想也是合情合理。
毕竟这里是整个市区里最繁荣的地带,即便时过夜半,整条大街都依然人满为患,聂云乔十一点半挤进这间餐厅,看外头的街灯居然都还没打开,直到凌晨那些路灯才逐一亮起,若非人多摊商多,周围灯火通明人声喧腾,指不定某些无辜的路人都要被这种「灵异现象」吓成智障。
当控制员真爽快啊!聂云乔无声地感叹。
起码不用像她,连吃个饭都要胡思乱想到处操心,边吐槽还得边唾骂街灯控制员的失职,知不知道路一暗就容易生事啊?别跟她提什麽能够省电费的谬论,电费再贵,能贵过人命吗?
她一个实习刑警,夜宿警局全年无休也罢,连睡觉时间都要被拉出来吃宵夜,吃个东西还得为路灯开不开这种蠢事走心,实在是天要亡她,人生好不悲剧。
虽然在心底轰轰烈烈地抱怨着,但聂云乔表面终归还是个冷人,默默朝前方瞥了眼,她言不由衷地说道:「便是气温严寒,尚才能识得世间温暖。」
当然,聂云乔并不期待能够得到什麽确切的回覆。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好,只求面前那位木头上司可以有点反应,否则她半小时内肯定会憋死,坐在这里陪他吃了整晚的宵夜,途中不发一言不语半字,饶是她心绪再冷淡,都耐不住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耗费光阴。
但那位木头上司──严沫,依然不苟言笑,坐在那里低头嚼着笔管面,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甚至连头都没擡起来,他压根只生生把那种仓鼠似的动作演绎成了神经病食人魔。
聂云乔登时感觉白眼都要翻到外太空去了。
也对,就这麽一块千年不融万年不化的大冰山,还指望他懂什麽情调?
别说大半夜拉自己出来义式餐厅吃宵夜了,光那副冷死人不偿命的表情,带出去街上就能直接吓退一票想搭讪的女孩子。以往这麽雷人的属性,谁看谁跑,偏偏就她一个时运不济,腿还没撒开,又正好被挑中,只好唯唯诺诺地跟来这里,真是衰得彻底。
幸好这咖啡厅性质的餐厅直到半夜也是高鹏满座,四周的氛围显得喧闹吵杂,还算勉强能够冲淡他们两人之间那种尴尬而肃静的感觉。
如果他能懂情调,聂云乔绝对破例跟他尬聊,就算平时她话少人冷,也肯定能硬扯个十句话出来供奉他这尊大神!
然而,正当她这麽盯着严沫的脸吐槽时,隔壁桌忽然传来剧烈的骚动。
「看那里,那是什麽东西?特殊节目?」
「你别说,这里可是告白圣地,估计又有人要脱单了罗!」
「唉,又来洒狗粮!什麽时候才会有人把我捡走啊?再待下去都要发霉了,人生好难!」
「不是我在说,你这种货色,恐怕全世界就只剩我想捡了吧……」
聂云乔选择性地无视那两个男人後来浓情蜜意的对视和轰炸机般不断脱口而出的情话,顺着他们原先哀怨的视线望过去。
砖墙装潢的橱壁顶端彩灯闪烁,宝石般耀眼夺目的锋芒向外四散开来。
周围的目光立时被这样的动静吸引,连聂云乔也不例外,牛排都还没切断,就只愣愣地看向那块突然变得色彩缤纷的奇怪墙壁。
随後壁门小幅度地打开,一只造型精巧的金属机器鸟从里头迈步而出,弹开那精致迷你的银白嘴喙,嗡嗡响动着发出悦耳的摇滚音乐。
搞什麽,半夜在这种咖啡厅放摇滚乐吗?
还是用的鸟型喇叭,这品味够呛!
聂云乔瞪大眼睛,默然打量那只机器鸟,又看到旁边的冰山老大还在专心致志、举止雍容地啃羊排,她抽抽嘴角,只得佯装不在意,把注意力重新转回那只机器鸟上。
它就这样连续唱了好几分钟。
那只鸟始终没有停下声音,叮叮咚咚乒乒乓乓,在聂云乔听来真不是一般吵杂,简直跟她家隔壁最近施工制造的噪音有得比。
而大家打量许久,似乎也没有在那只机器鸟身上发现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便权当那是餐厅安排来增添气氛的小插曲,接二连三地将视线从那个小东西身上移开了。
最後只剩聂云乔还在聆听那首曲子。
谁让她没办法好好跟自己的同桌聊天呢?
对面的冰山老大可是局里出了名的句点王,与其整餐跟他硬聊,不如乖乖遵守用餐礼仪,替嘴巴束好拉链,省得没事给自己难堪。
虽然说她自己也不太懂得怎麽聊天就是了。
聂云乔轻声叹气,再度将焦点放到那只鸟上。
仔细辨识,那首摇滚乐的旋律似乎和生日快乐歌有些相像,叮叮咚咚的曲调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让聂云乔不禁愣了愣,下意识扭头,看向前方那位正掏着口袋不晓得想干什麽的上司。
她总直觉那只鸟会是他的设计。
虽然他们俩都不搞机械,而是正正当当从警校毕业出来就职的。今年是她入职的第一年,也是第一次被这位前科累累的冰山老大强制逮来「陪吃」,一切都是那麽新颖而陌生。
但在那种看似无边无际的疏离感中,却异常有股预谋已久的味道。
冰山老大在校时可是搞音乐的,平时有多闷骚多沉默,玩音乐的时候就有多深情多热血,这个她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於是聂云乔静静看着面前一反常态、明显有些慌乱的严沫,勾唇露出几不可察的微笑。
对常人来说,这种臆测可说是过於荒唐,但若是对她,如此臆测也不见得算是毫无章法。
毕竟谁都晓得,这位冰山老大一年来风雨无阻地邀请她「共食」了几百次,却唯有这次得到成全,按照他的观点来看,把握这次机会必然也是理所应当。
聂云乔有些後悔刚刚在心底嫌弃严沫没情调。
如果是用这种方式的话,或许还算勉强及格。
虽然说,他的泡妞技术照样可说是差劲到极致了,跟以前毕业前那些花招百出的小废物们比较的话。
可几秒钟过去,严沫只是倏然擡起头,目光有些森冷,却是一如既往的静若古潭,杳无波澜。
他的手里拿着萤幕闪烁的手机,上头显示着「穆昀轩」的来电。
而那并不是聂云乔原以为会看见的东西。
聂云乔心底悄悄掠过几分错愕,连带那白皙如月的脸庞都露出了几丝意味不明的讽笑。
眼见严沫在看自己,她才忽然察觉到自己失态,急急忙忙收敛失望的表情,转而佯装出无知无觉的模样。
也罢。如果不是,她也乐得轻松。聂云乔悄悄安慰自己。
或许相信,或许不信,那些东西都是旁人的流言蜚语,她向来只信自己的直觉。自己怎麽可能会是这位冰山老大的暗恋对象呢?照他这种铁口直断、顾个孩子都能把人家吓哭的性格,有话不直说就太不符合他的形象了。
何况,如果是那样扭扭捏捏的人,也的确不合聂云乔的胃口。
想到这里,聂云乔顿时失去继续打量严沫的兴致,握起刀叉就快快乐乐地开始解决自己剩下的食物,没再关注冰山老大接下来的所作所为。
反正好听点说是聚餐,充其量也不过是被他强迫来一起实施万恶的午夜增肥计划而已。
明显察觉到聂云乔的眼神诧然微黯,严沫的面庞上闪过几丝微乎其微的犹豫,他可没想过聂云乔竟然还能有这种表情,惊讶之余却仍是速速按下接听键,冷冷开口:「我是严沫,什麽事?」
聂云乔则戳戳盘里沾满白酱的笔管面,百无聊赖玩起食物来。严沫打电话与她无关,谁让他也把牺牲时间来陪吃的自己当陌生人,真是热脸贴冷屁股,吃力不讨好。
一旁的严沫则面色不改,掩住半边嘴继续讲电话。
「好,我知道。」
「再等我十分钟。」
「事情处理完,马上过去。」
严沫言简意赅地向电话那头的人道了几句话,又点点头,便速速把电话挂掉。他可不晓得对面的人儿心底在想什麽,只是从头到尾淡漠地凝视着聂云乔,看着她摧残盘里的那堆宵夜。
原先严沫确实是有打算的。
为此他铺了好几年的局,日日备战,夜夜思烦,还得跟局里其他人勾勾搭搭,掩饰自己屡次被拒绝的难堪,如今终於让他逮到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他简直高兴得都快昏倒了。
但穆昀轩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敢打电话坏他好事,有状况不会自己先处理吗?成天就知道泡茶泡茶,看他回去还不把穆昀轩的头一把摁进那壶臭茶里!
再次擡头面向聂云乔时,严沫眼底那股测不透的情绪已然退去,换上了极度浓烈的哀怨和阴冷。
虽然在情绪辨识障碍的聂云乔看来,严沫只是又恢复平常那副淡漠如云生人勿近的冷漠样而已。
看着聂云乔那满口白牙在灯光的照耀下璀璨生辉(自带滤镜),他的神色逐渐缓和,就像变回一尊静伫原地、黯然死寂的佛像。
半晌後,严沫终於擡手拿起佐料瓶,将装满起司粉的瓶子挪到聂云乔眼前晃了晃,问道:「你笑什麽?」
他说话的语调简直比外头的漫天冰雪还要骇人,听上去毫无生机,原先那满富磁性的嗓音似乎也被那浑厚的肃杀感磨煞得黯然消沉,阴森得彷佛野鬼低鸣。
聂云乔登时被吓得肩膀一抖,两手的刀叉没能拿稳,哐啷一声全部掉到桌底下。
她颤抖着声线说:「我有笑吗?」
听完聂云乔的反驳,严沫依旧没有搭话。
整个餐桌似乎围绕着肉眼可见的低气压,冷得聂云乔牙关打颤,恨不得钻个洞把自己就地埋掉。
她怎麽就这麽造孽,刚才傻笑得太过火了啊!
没有察觉聂云乔懊恼的心绪,严沫低头,用修长苍劲的手指飞快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就将手机萤幕关掉,好端端收回口袋,然後举起餐具,准备将那些食物全数收拾到他的肚子里。
唯一诡异的就是,严沫是「边吃边看」,手里的动作从来没有半分停顿,连带那双眼睛也毫不避讳地紧紧盯住聂云乔,用那种盯猎物般的视线,瞪得她毛骨悚然。
是以接下来的几分钟,聂云乔都能够感觉到严沫正坐在对面,以那种零下一万度的眼神默默打量自己。
聂云乔擡眼,正巧对上严沫的视线,她赶忙低头,试图忽略那种铺天盖地的「被猎食感」。
气氛肃寂得就像把刀刃,戳得聂云乔浑身窟窿,心神胆颤不已。
而严沫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是手动身不动,机器人般重复进食的动作。
几分钟过去,聂云乔开始有些不耐烦,想要叉块牛肉咬着泄气,却发现自己的刀叉全掉地板上了,一时半刻也发泄不了,只得用牙齿撕着嘴唇的裂皮,边等服务生路过这里。
真的是脑子抽风,她到底干嘛没事要答应陪严队这个冰山男吃宵夜啊?还怀疑他是不是想对自己做「那种事」?这不是作死是什麽?
聂云乔心底充满悔意,面上却连个咬牙切齿的动作都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又迅速别开脸,退出背椅弯下腰,用餐巾纸将那些弄脏地板的酱汁抹乾净,才抿着嘴把刀叉捡回来,举止轻盈地放在桌角。
所有动作都是那麽俐落而乾净。
好像不在几秒内完成,就会被前面这位大丧神吞食殆尽一样。
聂云乔暗自松了口气,摆着副怠慢不得的诚恳表情,扭头打算继续先集中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
当然,严沫仍然不晓得对面的人儿心底在想什麽,只在这这短短的几秒内唤来服务生,跟人吩咐了几句,让对方重新替聂云乔递上乾净的餐具,又把整桌的垃圾都收拾完毕,才冷声冷调地服务生道了声谢,让服务生端着满盘垃圾离开。
原来严沫还知道装绅士,要真的再按这种肃杀的气氛坐下去,她都快以为自己在跟个雕像吃饭了。
聂云乔接过餐具,瘪瘪嘴,却什麽都没敢说,就又埋头开始吃起自己盘里的食物。
严沫见她神态平静,便没有多加数落,只是默默将酱料罐放到聂云乔的餐点前,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喜欢这个吗?给你,自己拿去用,用完放着就好。」
接过酱料罐,聂云乔仓促地笑道:「谢谢老大。」
「剩下五分钟。」严沫看看手表,又淡淡地说:「你如果还想吃,就留在这里,局里出了点事,我要先回去处理。」
他的发言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聂云乔旋即放下刀叉,拿了纸巾抹嘴,接着说:「不用了。」
「我也吃得差不多了。等等结完帐,我跟你一起回去吧。」聂云乔好不容易找到点理由可以逃离这个餐厅,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个契机,连忙把东西都整理好,站起来就往门口柜台走去。
严沫跟在她後面,也走去柜台结帐。两人用的是AA制,各自付完各自的费用,聂云乔就顺其自然地上了严沫的私人轿车。
谁让严沫老是闷不吭声的,坑他一趟顺风车,理所应当!聂云乔探头朝门外的严沫笑笑,砰地关上车门。
严沫对此粗鲁豪放的行为毫无反应,只是默默绕到驾驶座,又默默发动引擎,汽车便朝警局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