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悠长的、深刻的、彷佛身临其境的真实的梦。
她从不记得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踮脚挺立在霜雪封顶的山巅,她身穿一件宽松的道袍,腰间紧系着一条红绳编成的腰带,绳絮垂落下来迎风摇曳,手持一把青叶竹剑直指来人,轻盈姿态恣意焕发。
跟前一个孱弱少年面如苍雪,身着跟她一样的道袍,额眉顶着她的剑尖、狼狈地摔倒在地,连着摇头摆手道:「师姐,我认输了,就点到为止吧!」
「小六,师父不是吩咐我要好好锻链你的身子麽?我还没出狠招呢,三两下就把你挑下来了,教我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趁今日雪还未下,就再练两个时辰吧。」
「啊?可是我⋯⋯」少年话音未落,她就接连挥剑向他,直到他知晓无法躲闪,才认命地握起雪上的竹剑应付她的招式。
虽则用轻功来比,少年远不及她,可剑法和内功却是上乘。只惜漂亮的剑术能使得出来,内力却因久病虚弱的身体所累,光是运气已损耗他泰半的体力。所以不到关键时刻,他也只是耍耍剑法格开她的青叶剑,并无心思要打败她。
正是看穿了少年无心恋战的想法,耍了几招的她被激怒了,加快速度在他身旁的八个方位上不停穿插使招,逼迫他认真使出自己的功力。
那一日,他们足足斗剑了三个时辰仍乐此不疲,直到雪花落满了眉眼,结了层霜在发上,才缩着脖子、搓着手回去千叶门。
「师姐,握住我的手吧。」少年一直没有用上的内力,却在此时渐渐运功,一股温暖热气烫贴着她的手,流入心间。
时光荏苒,少年被一群气势凛然的随从带离了她身旁,只留下了一句「等我回来」便不再捎来只字片语。
可万万没想到,她满心想念盼来的却是他的随从带来的狠话。
「王爷乃万尊之驱,怎可跟你这等罪臣之女成亲?赵姑娘,王爷说了,他跟你不过逢场作戏,这孩子绝不能留!若你喝下这碗药,王爷便不会追究你家父当年欺君逃避刑罚之事。」
说得没错,她不止是平民,配不上身分尊贵的皇亲国戚,更是一等罪臣之女。若非当年有了她,犯下文字狱的爹不会铤而走险、藏起她的娘亲在地窖,而自己迎着官兵、走上断头台。
自她懵懂之初,娘亲便将她送来千叶门,不仅为了让她远离朝廷的追查,也是让她有能力活下去。临行前千叮万嘱她要练好轻功,一遇到不对劲的人,转身便可逃之夭夭。
如今娘不在了,但她却无法实现对她的承诺,最终她还是逃不开,更保不住她唯一的孩子。
「他真的这麽说?」
侍卫不语。她仰天苦笑,也是,当世的一代毓王爷怎麽可能喜欢一个戴罪的女子,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现下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盯着端放在桌案上的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伤心欲绝地伸出颤巍巍的手,抱着从此与之断绝情爱的恨将其一饮而尽。
确认她喝尽碗中的药,侍卫转身便回去覆命了。可他看不到的是,早在知道少年的身分起,她就藏好了一包砒霜,现下她没有任何牵挂,可以一身清风地走了。
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她在剧痛中反覆昏晕又醒来,模糊的视线中只见到一个如莲般的清秀姑娘扶起她的身子,沾了些血污的手捧着一个碗,淡淡道:「来,喝了它。」
想起先前的一碗绝命药,她挣扎了一会儿,终在女子耐心的眸光下无言顺从地喝下。
舌尖泛起的不是药草的苦涩,反倒是如铁锈般腥甜的味道。她皱了下眉,又昏沉地逐渐睡去。
待她缓缓睁眼,转头见床边坐了一个女子,看清是慕莹生的脸时才猛然坐起来,清咳了两声道:「小姐!我、我是怎麽了?」
她揉了下惺忪的眼,凑近了凝视着慕莹生额角上的疤痕,忽道:「小姐,你怎麽好像跟梦里的不一样了?」
话出了口,连枝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麽。
梦?她方才好似做了一场梦,但那究竟是什麽梦?怎麽自己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捧着脑袋沈思了一阵,的确是没有一丝的片段能抓住。耳畔只忽闻慕莹生若有所思道:「连枝,明日一早你就回去颍州吧!任大人会派两个护院伴你上路。」
「小姐,那你和少爷呢?」
「这就不用你管了。临渊和我会在江南留一段日子,你感染了风寒,在这里只会拖累我们,先回去颍州养病吧。」
慕莹生离开後,连枝望了眼放在桌案上的药汤,不知为何竟感到眼眶有些湿润,起身便将药倒去了花盆。
趁着毓王爷熟睡之际,任芊芊带了莫临渊和慕莹生到任府的书房,慎重地打开了一个长锦盒,取出一个卷轴。她慢慢将其向下摊开,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女子的面容,画卷落到女子的眼底处就断了,只余些许烧焦的痕迹。
她带了些怨恨的眼神瞪着画中女子,清了下嗓子道:「十个月前我随爹娘到清潭府初遇王爷,第一眼的他清俊逸朗,宽厚温雅,便已倾心於他。可他的身分高如天上星月,我又怎能奢望摘星捧月?没想到在慕府的短短数日,临别之际,王爷竟对我说欲娶我当侧妃,你们知道那於我,是多大的喜悦麽?」
「我深知我和他之间是云泥之别,为了能与他并肩,我不惜出卖自己的爹娘,向如今的义父、清潭府布政使提议收我为继女。但成亲不久,我才无意中发现原来他心念的女子从不是我,只是这个画里的女子。之後看到赵连枝头上发髻的结法,王爷认不出女子结发的细微分别,可我那时已恍然那女子是她。」
那日天阴湿冷,任芊芊确实蹲在荷花池边捞浮萍,看到连枝路过并主动说要帮忙,她也不置可否。但慢慢地,看着她前倾的背影,竟心想若是这女人不在这世上,她便会成为毓王爷心中的唯一,遂鬼使神差地伸手向前一推,转过脸不忍去看她胡乱挥手求救的模样。
若非如此恰巧,毓王爷出外寻她而看见这一幕,随後不顾自己的身子跳下水救起连枝,或许她就从此香消玉殒了。
「那毓王妃真是枉作小人了。」慕莹生一把抢过她手上的画卷,从袖里取出一枝洋火,喀嚓地点燃了余下的画,看着火焰逐渐吞噬画中人,才放手让它坠落在地,燃成灰烬。
「你⋯⋯」来不及阻止,任芊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轴被烧尽。她的确是恨这女子,但也是这幅画赐予她这段良缘。
「连枝不是你要找的人,可她是我的婢女,我绝不容许其他人欺负她。既然这画是王妃心里的刺,我就帮你拔走它如何?还好连枝命大,如今已平安醒来。明日她出发回颍州之前,请王妃别忘了,尚欠她一句道歉。」
说罢,慕莹生便转身走出了书房。
隔日连枝跟慕莹生和莫临渊依依道别时,任芊芊如约前去表示歉意,还送了一袋银两作补偿。
目送连枝的身影,莫临渊低声道:「这样好麽?」
瞥了眼不远处毓王爷迷蒙又不舍的双眸,慕莹生轻轻回道:「一年多前我为连枝续魂,现下她的日子不多,又何必再执着於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上?」
只是那时不知,那个男人是他罢了。
何况她这次再施了一道血咒,连枝到死都不会再记起任何有关毓王爷的事,即使在梦中。
——《噬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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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
本来我想把连枝篇写在番外,但这样正文好像不够完整,就写出来了,虽然也没有写得很完整(被打)。
下一章就是最後一章了,最近我的进度却越来越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