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在刘府跟慕莹生有过匆匆一瞥後,任孜泉总感心绪不宁,以致常夜不成眠,眼皮也时有猛烈跳动,似乎在昭示着她今日的到来一般。
可无论如何,有监於慕承悠在这十年里越见狠厉的官场作风,性子亦渐转偏激,他并不打算让慕莹生与他相认,免得十八年前的事再次重演。但慕夫人秋湄却与之不同,至少纵使历经那时的怪事、又知晓慕莹生的卦象至凶,仍不舍不弃,血浓於水的深切之情可见一斑。
只不过照如今她的景况,未必能接纳得了慕莹生的存在。
「若小姐愿意,我们可以认她做义女,迎她过来同住,照顾其一生。」这麽做除了是对当年他对慕莹生所做的感到歉疚,也是为了弥补她方才在摊开目的时的那股脆弱、对亲情的渴求。任孜泉看向甄茹的眼多了几分殷切地徵求她的同意,自从任芊芊出嫁之後,他随即也卸下慕府管家一职,多了空闲拈弄花草为乐。
「不行!」甄茹想都不想便直接拒绝,「相公,你忘了当年我差些便死於疫病了麽?不只我一个,还有夫人和其他的家仆!那都是因为⋯⋯」
「因为有人蓄意报复老爷,才故意在井中投毒的,跟小姐半分关系也没有!最後官府不是查出来了麽,你怎麽还宁愿相信这子虚乌有的招厄之说?」
「你很清楚这不是我捏造的,前国师亲口赠言时,你还守在老爷身旁来着。」她一个利眼剜去,只欲任孜泉看清事实,别招惹慕莹生来府长住。
「那小姐走了後呢?慕家就一帆风顺、阖家平安了麽?」面对那时国师的卦言,他也犹豫过是否该亲手把尚是婴孩的慕莹生解决掉,可随後的慕府仍是不得安宁,这才令他相信厄难之事往往并非苍天决定,人为的祸事才是更令人心寒。
甄茹见说不动他,一气之下便挥掉他伸过来抚慰肩膀的手:「总之没得商量!何况,若慕莹生知道当年的事,也不会答应你这提议。」
「这事可以容後再说,我明日便带小姐跟夫人相见。」
起身点上宁神静气的薰香,甄茹心想既然慕莹生想认回父母,那安排她跟慕承悠相认是最好不过了。若非他以任孜泉「处理」了他的女儿为由,强迫他们把任芊芊过继给他,又岂能享尽当毓王岳父的官场之利?既是如此,那她就如他所愿,把他的女儿还给他好了!
「过几日芊芊便回来归宁,府中上下还需要你打点,怎可在这节骨眼上离开?别说我冷漠无情,当年若非夫人,你我又怎会结成夫妻?这恩德我也是时刻记在心里,而且也很久没探望夫人了,就让我带慕小姐去见她吧。」
思及接待毓王的事宜确实仍在筹备当中,即使毓王是自己的女婿,他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再说,来回探望秋湄需时两三日,若甄茹的脚程快些,要赶上他们前来的时间也是绰绰有余。
可甄茹对慕莹生的敬而远之,实在难以让他放心得下。
只惜任孜泉蹙着双眉,把心事都写在脸上,甄茹一眼看穿,露出伤情泫然的模样反问:「你若不相信我,那我还能说什麽?你要带慕莹生去夫人那儿就去啊!反正你连亲女儿都不顾了!芊芊她远嫁承天府,一年都未必能见她一面,你就当真如此狠心⋯⋯」
他重重地叹了一气,思虑到任芊芊与毓王,心想确是自己过於紧张了,而且慕莹生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即使是甄茹再不喜,也未必能欺侮得了她,便从善如流地降服道:「茹儿,那小姐就拜托你了。」
翌日清晨,东方始露初白,缠绕天际的薄云正丝丝散去,冬寒的雾气如冰刃般刻在脸庞。
慕莹生撑着猩红犹深的眼眸,昨夜听了任孜泉的话,回房後心神难定地睡不过两三个时辰,便索性起了个早,方辰时就坐在偏厅的梨木椅上等待他来。
直到巳时已过大半,一道身影才姗姗来迟地映在她紧盯住的门扉上。只不过,推开门的并非她期待的任孜泉。
慢悠悠地踱步走进,甄茹一瞧慕莹生掩不住的疲态,淡淡地调笑道:「慕姑娘真是守时,莫不是昨夜从宴上离开後便来这里候着了吧?」
未等慕莹生开口道出疑问,甄茹便续道:「但不巧的是,老爷他已经出门办事了。不过慕姑娘想知道的事,我一样可以给到答案。只是在此之前,劳烦你先随我走一趟、见一个人。」
没见着任孜泉,却是他的夫人前来,这虽让她有几分失落,毕竟她可以隐约感觉到甄茹对她的些许抗拒,甚或是敌意。若她真是自己的亲娘,以她本身不祥的命格,因此存了些厌恶也是可以理解的。
再者,早就做好被拒之门外、矢口否认她的身世的准备了,倒是没想着任孜泉如此轻易便松口欲告知她真相,实是有些喜出望外。心想既然都来了甘芜府,也不差这一程,就尽管看看要见的是什麽人好了。遂轻轻颔首,起身跟着甄茹後面,上了备在府外的马车。
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甄茹所幸慕莹生并无主动搭话,反倒兀自掀起马车的帘幕,沈默地观赏江南之色。只是她不知晓,慕莹生之所以没这麽做,只是从昨夜起,各种期待、振奋,又夹着担忧的复杂心情直是翻腾,单纯不知从何开口罢了。
马车辘辘前行,两个时辰便到达邻城郊外的长寂山。建在这座巍峨险恶的高山半腰上的一间佛寺,近听流水瀑布的磅礴之声,远眺连亘苍翠的山脉,彷佛任何尘世喧嚣在此处皆被净化洗涤,怡然自得。
花费了约一个时辰上山,慕莹生总算看见「本能寺」的石碑在眼前迎风屹立。逐渐走入寺内,梵音远扬,木鱼敲击声此起彼伏,甄茹向一个尼姑示意,便由她带着俩人进内。
「二十年前,这佛寺由慕夫人命名,因为她相信人性本善,即使一颗清净之心遭俗世蒙尘,只要用心点化,终能回复本来的纯净。前面的聚善塔便是之後慕老爷兴建,供养佛像香火。」
穿过一个拱门,慕莹生便给带去一间浴堂,小尼姑只道若再入深苑,必须先焚香沐浴,念经三遍,做足静心除俗的步骤。
由於心急欲知道要见的是何人,慕莹生也无微言,只好按照佛寺的规矩,与甄茹分开两处浴池净身,再将之後的也逐一做齐。
低头越过山洞的小瀑布,临近山崖的前面矗立一座高塔,独自仰望山林苍穹,茫茫天地中顿生出庞然的寂寥之感。
此时小尼姑已悄然离开,甄茹领她入内,上了二楼,方敲了最里边一间静室的房门,恭敬道:「夫人,茹儿今日带了一个您最想见到的人来拜访了。」
随後推开门扉,仅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着经文,听到甄茹的声音连眉也没有抬一下,依然故我地如入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