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车马拴好在驿站後,放眼张望,本以为山路崎岖,势必要小心翼翼方能前行。却没料到柳暗花明,三人走了一段陡峭嶙峋的林间路,尽处竟淌过一道涓涓溪流,飞鸟吱鸣,无名花开,犹如摊开的人间画卷,是暮夏最後一页晴明的山色。
水澈透底,细如何时沾染了微尘亦清晰映现。蹲在溪旁的连枝回头快速地瞅了眼,安心地得知慕莹生仍在树荫下闭目养神,方放下水壶掬一捧水,抹拭了一把脸。待她掏出怀里的丝帕抹净,再度望入水中,顿时吓得往後倒去,鞋袜浸在了溪水里。
背靠着假寐的慕莹生如梦初醒,循声而望,惋惜地摇头:「哎呀,好好的溪水让你给搅浑了。」可却收不住随之而来的笑容,在午阳下灿若秋菊,堪比银光粼粼的水面。闻见慕莹生的打趣,连枝羞愧了好一阵子方觉悟过来,忙不迭地撑起身子看,乾净素白的一张脸完好如初。
果然方才一瞥的污痕渐长的脸是慕莹生的法术变出的,连枝的一颗心稳定下来,复又不满地小声嘀咕:「小姐,我不敢再偷懒了,别拿我当试验品了好麽?」嘴上如是说道,更身体力行地远远跑到另一边盛满水袋。
前去探路,却意外收获几株灵芝草,莫临渊踏着轻快的步伐折返,恰巧撞见百看不厌的主仆情深一幕,佯装讶异地凑近连枝旁问:「这般不小心,裙带都弄湿了。」
接连给两个主子变着法子捉弄,且寻常温文敦厚的莫临渊也如此,连枝只能无力反抗地向他露出哀怨的眼神,看上去十足惨遭遗弃、流落街头的可怜模样。
「好了,少爷替你出头,嗯?」莫临渊扶起连枝,拿过她手中的水袋,眼中颇有几分戏谑的意味。
尚未等及连枝回过神来,莫临渊的气息已然远去。半晌才消化这天大消息的连枝不禁讶然,一直对慕莹生「折磨」下人的把戏袖手旁观的莫临渊,今日竟突然插手,且是支持她这一方?莫非在二老爷府中发生何事了,否则何以辞别之後,那二人周身散出一股难言的疏离感?
这并非对莫临渊的「拔刀相助」毫不感激,而是连枝已习惯这种与慕莹生相处的方式,甚至以此博得她偶尔一笑,亦不自觉地感到喜悦。许是她不苟言笑,以致於初见还错以为生来如此。众人皆道她行为怪异,生性乖僻,可谁亦不会比已服侍左右一年的她明了,即便慕莹生从不会嘘寒问暖,却以另一个更直接实际的表达——比如说天冷捎来热炉,虽小事一桩,也点滴心头。
同一屋檐下的莫临渊理应深谙其道,却一反常态,连枝本欲过去阻止,转念一想又将这想法吞回肚子里。莫临渊平日虽颇具风度,可一旦认定的事便执着至底,何况他生气起来有如飓风过境,片草不留。听说一年前慕莹生弄损额角後,他不留情面地训斥了她一顿,随後足有三个月没和她说上一句话,莫府上下无不池鱼遭殃。
不远不近的距离,连枝细数着莫临渊前行的每一步,暗暗祈求莫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离小姐尚有三步,三……」
慕莹生双膝弯曲抵在地上,单手撑在右膝上托住下巴,默默地看着莫临渊麻利地放好水袋和灵芝在包袱里。他弯下腰背对她那刻,手撑在榕树干上,衣袂飘来阵阵异花香,芬郁莫名,使人迷失其中。
「休息够了便启程吧,这次前去⋯⋯」他凝望着枝叶斑驳在她的侧颜上,时光犹如停驻了一般。对上她探究的目光,莫临渊意识到自己片刻的失神,方匆忙抓起地上的包袱,僵硬地转身向前。
想起这几日莫临渊像是刻意回避她的举动,慕莹生就不禁失笑,脱口而出:「你为什麽生气?」
「我没有在生气。」莫临渊闷闷回道。到底是为了什麽,而在数日对慕莹生不再殷勤问候,他自己也不知晓。只不过,他摸向揣在怀中的荷包,每每想到里面装的那串相思子,就感觉胸口有些翳闷。
「反正如今失去他的踪迹,待在黎州守株待兔亦无补於事,探望紫莺姑娘之後便回颍州罢。」在沈君诀的喜宴时方知,清楚慕莹生凝生返魂的事尚有一人,只是已不知去向。幸得那夜在灌醉沈君诀後用法术拭去他和傅瑶仙有关施法的那段记忆,否则对慕莹生便多一分危险。
大千世界茫茫人心,自古多少贪嗔痴念皆是灾厄祸端,遑论凝生术犹如长生不老,一旦为天下知便只会犹如狂海翻舟,船破人亡。
「那由他去吧,若传到那人耳中,或许还会有求我的一日。」还是会庆幸当初抛弃了一个不祥的妖怪呢,真教人拭目以待。
「莹生,不如放下罢,别去找他们,你会快活一些。」她练的那些法术,一半缘故应是为了寻找那些人吧。若非亲耳听闻她念的咒语,可能他至今仍蒙在鼓里,以为她已收敛执念,而非愈陷愈深。
「来不及了,我放不下,临渊。」棉絮般的轻声看似随风消逝,却重如磐石,沙沙的垂叶碎语,抛落多少重量。
蓦地,慕莹生拾起行装,语调一扫阴霾,看向前方林路放松了眉间皱褶:「再不出发,天就要黑了。」转而招呼仍呆愣在地的连枝迈开脚步,没再看上身後的人一眼。而莫临渊说服不了她,自然没好气地後随,只有找更好的时机。
连枝拧乾了裙角两下便跟上去,见慕莹生的神情似乎不错,半点也不像被教训了的模样。这固然是意料之内,毕竟旁观了良久,那二人丝毫无对恃的架势。虽是有一点儿惋惜,可她难过了自己也难幸免。
过了林路便是黎州与瞿州交界,一间朴素的房屋赫然眼前,大概占地四十坪,零落地座落在郊野之处。起先听慕莹生所说,住户是流云教坊的琴姬,可谁会独身居住在远离市镇的荒郊野岭?连枝不禁好奇,乘着现下气氛还好,遂问道:「小姐,那位紫莺姑娘看来有些奇怪,既然少爷已经替她诊过症了,为何我们还需走上一趟?」
主仆身後的莫临渊一听,放慢了脚步凝神屏息。
「自然是为你家少爷求一段好姻缘。」在莫临渊插话之前,慕莹生意有所指地续道:「况且,对尚未痊癒的病人放任不管,他会良心不安的。」
的确如此,回想起那日为刘紫莺把脉,除了她额角的损伤,经脉中有一股乱窜的气流与内息相抵触,这并非寻常病徵,倒有几分像是邪气入体。否则在长乐客栈时那片混乱的情况,为何一群中了法术的琴师舞姬中唯独刘紫莺不为所动,仍坚持奏毕一曲。
只可惜到现在,莫临渊仍没能想出医治的法子。若由素有钻研术法的慕莹生看过,或许有解救良方。原来那时她已看出端倪,难怪向莫邵齐辞行後便到教坊查问刘紫莺有否在内,他还以为是有几分之前在长乐客栈丢下她而嗔怒的缘由。
穿过樊篱来到门前,莫临渊走前敲了敲,询问了三声皆无人应答,方试探着推开了门。
可屋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