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貳 ‧ 離歌(2)

一轮明月高悬,清泠皑皑,静寂地映照着这不平静的夜。

宴席上依旧举杯谈笑,表面上交耳畅谈的宾客纷纷留了心眼,时刻留意住这叔侄俩间的风流暗涌。宾客间多数是早有耳闻莫邵齐与颍州商贾莫轻扬的兄弟关系,也是知晓这点方愿意暂缓戒心与染上赌瘾的莫邵齐做生意,谁知他是否真的诚心改过呢?可三年韶光,也足以他们建立些许信心,可前两年也不见慕莹生携礼道贺,今日却突然孤身出现,故也对她来了兴致。

自在莫轻扬夫妇的丧礼上的匆匆一面,至今已睽违三年,莫邵齐见着慕莹生比起小时活泼的性子竟沉静淡泊了许多,许是历经怙恃幼失一事,便是物转星移,人面已非,不由得一阵唏嘘。他虽曾不满她为何在大哥死後改姓,可自己又有何资格说她呢?从前累积的赌债人情,终是在吃尽苦头又亲睹大哥灵柩下不再沉浸於赌坊,欲重拾亲情振作,何况她已碧玉年华,以後的路总归自身抉择。

故此,他不怪她这般疏离,毕竟自己曾经欠下大哥许多已不能偿还。思及至此,他也不往礼物这事打转了,捧起一个青花压手杯,斟满了清酒,遂递向慕莹生:「二叔无法挽回任何前尘往事,可为了大哥,你还是来了,那何不好好与二叔畅饮一番呢?」慕莹生望着端来的酒盏,寂静无语。敛眉瞅着荡漾的醇液,映着莫邵齐泛起氤氲的眼角,心下微

微一动,沉默地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见她虽没开口,神情却已不若寒霜,似是有半分原谅他的意思,莫邵齐顿时笑开了眉眼,便自饮一杯心生安慰。遂示意身旁的娘子和女儿起身与慕莹生碰杯,复又向其他宾客敬酒。

「莹生,你还认得我女儿吧?小时在颍州你们时常黏在一起,感情瞧着可好呢!」莫邵齐面向一个面容温秀的女子,只见一身芙蓉纱裙衬着她的纤细腰肢,眨着盈盈的眼眸轻笑,似是认出了慕莹生。

慕莹生眯起清眸,回想那时春光正好,洒在她们坐於秋千上晃荡的娇小身影上,犹如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她双手用力地紧抓住藤蔓、转过头来与旁边女孩说话……却与眼前女子的脸容愈发清晰重叠,慕莹生沉吟片刻,在她道出身份前便恍然大悟道:「你是朝颜?」

此言一出,女子看好戏的笑容凝滞在脸上,眼睫扑闪的阴影浅浅地拖曳出一丝悲伤落寞,仅拢眉的一瞬,又回复了亲切灿烂的模样:「莹生你记错了,我是朝颜的妹妹夕容。」

不止莫夕容一人,听到慕莹生提起朝颜这名字,在场宾客无不屏息静言,莫夫人更是倏然面露沉痛,攥紧丝巾小声抽泣。

坐在莫夕容旁边的男子忽地站起揽过她的肩膀柔声安慰,让她渐渐将头靠在自己身上,见着取着丝帕抹去眼眶的泪水缓缓疏落下来,他方一脸歉意地向慕莹生道:「初次相见,我是夕容的相公,名唤余毅。堂妹恐怕不知朝颜早在半年前已因急病逝去了。不过你也知晓她们是孪生姐妹,又是多年不见,一时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我从不认错人。可既然堂姐夫如此说,或真是我喝了酒有些犯困。看来我离开颍州三年,倒是错过夕容姐姐的喜事,现下既是知道了,便容我以一杯赔罪吧。」慕莹生倒酒斟满三杯,递给余毅夫妇,碰过杯後便仰颈饮尽,抬手时从袖间暗自打量起余毅的神色。

他那种俊逸中带着些迷惑妖异的感觉,看起来跟自己倒有几分相像。或许是这缘故,慕莹生总有些看他不顺眼,却也给足面子稍稍压下、没发作出来。

与莫夕容相视饮过一酒後,余毅见席间气氛略缓,笑吟吟道:「堂妹不必太客气了,今日是岳父大人的生辰,定要兴满而归才好。」说罢便请莫邵齐上座,自己也搂着莫夕容回到锦凳上。

叔侄对恃的好戏落幕,宴席间又恢复嬉笑言谈的欢愉气氛。

慕莹生坐在莫邵齐的旁边谈着家常,虽是态度尚是淡漠,处在宴会欢欣的脸容之间也稍微软化,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即便对莫朝颜逝去一事心有疑窦,可余毅说得没错,好歹是莫邵齐的生辰宴,慕莹生也放下追问的心思,提筷随兴地品嚐黎州的精致菜肴。

而坐在对面的余毅倒是体贴入微,在与同桌宾客饮酒攀谈之时也不忘替莫夕容布置饭菜,又不时为她挡酒。相比之下,莫夕容则有些羞涩文雅,顾目巧盼下话语不多,眸光游移却没望向对桌的她。在慕莹生眼中却陡升一种她与余毅不甚亲昵,反有些客气的感觉。

印象中的莫夕容已然模糊,又与莫朝颜长得一个模样,唯一教他人分辨她们的便是莫夕容左耳垂下的脖子处有一小块猩红的梨形胎记,现下的莫夕容挽起妇人发髻,露出的一截脖子优美白皙,那印记更是清晰得扎眼。如今莫朝颜不在,恐怕此生也无法再如儿时那样玩猜出谁是姐姐、妹妹的游戏了,便不禁有些翳闷难受。

只是像她这情分不深的总角之交尚如此感到可惜,遑论莫夕容面对自小便形影不离的姐姐猝逝之事会有多心痛了。

「对了,临渊怎麽不与你一同过来?」莫邵齐怕聊的话题闷坏了慕莹生,便索性急急转了方向。

殊不知,这一问反使慕莹生的脸色暧昧不明,只是紧紧地握住银筷不动,待冷静了些许,未等莫邵齐忍不住再打圆场,眼色已如风雨收歇的湖泊平淡一片:「他在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兴许晚些过来吧。他说了若没能出席寿宴……」

话音未落,一抹绦紫的颀长身影随风而至。

「抱歉,二叔,小辈来晚了。」莫临渊双手捧着装上横条的木盒,约莫有十寸长阔,一脸谦恭赔笑地踏过门槛。让家仆接过盒子,在宾客前打开给莫邵齐祝贺,一尊翠绿剔透的玉貔貅赫然呈现眼前。

在数十双欣悦瞳眸中,他望向灯盏流光处那抹清秀的眼,是否也在寻找他的身影,只见她对上的一瞬微微撇开脸。

莫邵齐自是笑逐颜开,更欲招待莫临渊和慕莹生在府邸多住几日。

浮云缱绻环绕了弯月,洒了苍穹一把璀璨的星,代替半月幽幽秉着亮光。

莫府後庭在年前修建八角凉亭,特用作在夏夜乘风纳凉,没入眼帘的皆是漂浮一池的白荷,修剪得几乎乱真的园林花艺,伴着丝丝煦风熏香,倾听枝叶窸窣、莺啭虫鸣,不失为秉烛夜游的一处好地方。

微风习习的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壶填白暗花牡丹酒瓶,没有杯盏。端坐的深沉背影安静独坐,举起酒瓶便往肚里灌,颇有今朝有酒欲成仙的气概,浑浊的吐息仿佛亦薰染得风中一阵醉意。

行过鹅卵小径,慕莹生披着薄纱,缓步踏上凉亭石阶。抖落一衣雾气,连枝慢慢地捧着一锅热汤随後,放於石桌上接过慕莹生的眼神便识相地退下去了。

「方才在宴席上还没喝够麽?」慕莹生低声斥道,一边用棉布掀开锅盖,拿起长勺便舀了一碗浮着氤氲的汤递给莫临渊,方闲雅地坐在他身旁、漫不经心地看向吹皱了月影的荷池。

莫临渊接过後吹了几下,便喝上半碗,顿觉身心如沐春风的舒适,忽又眉心一皱,混和了汤酒的舌尖泛着苦涩,醉眼仍有些微醺地道:「这味道有些怪。我分明差连枝代你先送了一枝千年人参给二叔的,他怎地好像没收到,你是否做了甚麽?」

「我拿去炖鸡了,你喝的这碗便是。」

他捧住汤碗呆呆望住她,半天张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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