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壹 ‧ 畫扇(3)

二日後清晨,霞光尚未散去,一片雾气覆於花叶上,莫府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莫临渊素来浅眠,一听见隔了小院子的大门外急促的高声呼喊,睡意随即消去,匆匆起身着装开了门,免得迟了半刻便惊醒後苑的慕莹生。

门外立着一对约莫四十来岁的陌生夫妇,衣衫缝了几处补丁,缝工细腻,布料颜色与外衣几欲融合,不细眼瞧亦难以分辨。男人拍门的手扬起正欲挥落,见了莫临渊方僵硬停下,仍是满脸通红,怒气未消。他拄着一根蛀了十来个洞的拐杖,歪斜腐朽地勉力承载他的重量,於风中摇摇欲坠。妇人搀扶着丈夫,眼眶泛红,底下青筋浮现,脸色憔悴,亦透着一股怒意,却更多的担忧。莫临渊估计他们应是昨夜无眠,受某事奔波疲累。

「两位造访敝府,不知所为何事?」莫临渊并无相邀入内,先是礼貌性地询问。

「公子,请你交还我们女儿,别带走她!」妇人按紧相挽的手,安抚丈夫暴动的情绪,假装镇定的脸却更显泫然欲泣。

「这位夫人,在下并无见过你女儿,是否哪里弄错了?」一瞬间他以为是慕莹生的亲生爹娘找上门,却很快否决这太过荒谬的想法。眼前这般紧张、焦灼於孩子下落的夫妇,岂会是她那狠心的爹娘?

男人以为莫临渊在糊弄他们,眼底血丝如纠缠痛苦的网,火气一时上涌,激动上前揪着他的衣襟:「别以为我们穷便好欺负,是你们藏了那浑小子在里面吧,快将我女儿还来!」

扯动的衣襟虽伤不了莫临渊分毫,男人紧握而凸起的指骨咯咯作响,思绪从慕莹生那里稍稍抽离,他方思起昨日前来委托的沈君诀,怀中那抹苍白的脸容,莫非傅瑶仙便是他们的女儿?

「阁下是傅姑娘的……」

「终於肯认了麽?」傅之年松开莫临渊的衣裳,退後却一个踉跄险些滑倒,莫临渊收起惊讶之色,上前扶起他,然被他用力推开,拐杖於此时忽地断成两截跌倒在地。失去支撑,傅之年的气息愈加粗重,若非妻祁玉在一旁,怕是早已随那木枝跌落。

莫临渊只好将傅之年夫妇请入偏厅,顺道让赵管家唤来在西苑作画的沈君诀以便弄清真相。

换上一身绣着云纹浅蓝鹤氅的沈君诀穿过长廊,踏步随管家走至偏厅。当他看见坐於左边酸枝木椅上的傅之年,不由得怔忡一下,心想要来的总算来了,只没料到如此快。

飘腾着热气的白毫银针叶梗浮沉,不及呷上一口,盯紧外面的傅之年一望见沈君诀跨入门槛,忍下拍案而起之怒,冷声道:「你还有脸见我们!瑶儿都已死了,你为何还不放过她?」

见到女儿生前心心念念的男子,祁玉亦忍不住落泪开口:「枉瑶儿对你情深一片,若不是因为你这负心人,她怎会成天看着那把破扇子郁郁寡欢!算我求你了,让她入土为安吧。」

面对他们的数落、指责,沈君诀一声不吭,扑地跪了在地:「傅伯父、傅伯母,是我对不起瑶仙在先,私自带走她的屍身在後,你们若要骂我,我无话可说。可那日时间紧迫,你们又早早出去市集,我才没来得及告知你们。」

「你带走她要作甚?」祁玉用眼神安抚了傅之年,思起沈君诀衣不解带地在瑶儿床边守了一日,她相信他始终有些许情愫,只可惜此刻回首未免太迟。

「我想让她活过来。」他抬头望向他们,眼底灌满坚定,双腿仍旧跪着。

双手环胸的莫临渊纳凉够了,等待沈君诀来时亦大致了解前因後果。原是沈君诀没得傅之年夫妇同意便将傅瑶仙带到莫府,夜里他们回屋方发现傅瑶仙不见了,查问、搜寻几遍无果,最後还是昨夜在沈君诀知交的坦言下方得知到这里寻人,难怪二人适才一脸动怒地揪着他问女儿。

殊不知,傅之年听罢莫临渊的解说後脸色丕变,倏地扶着桌案站起身:「荒谬!世上怎会有如此生死人肉白骨之事,瑶儿在哪?我今日便要将她带回去!」

莫临渊对此倒是耸了耸肩,不以为然,没了一桩生意大不了再找,莹生也好多修养一阵子。

「我已答应为傅瑶仙续魂,即便是她爹亦不可带走。」慕莹生从正堂掀帘缓步走进,她身上白底襦裙的橙色雏菊错落绽放,腰间宫縧鲜红,环佩丁零。

似是被慕莹生一话震慑住,傅之年这才转头望向她,满眼不可置信。「你……凭什麽要我们信你!」

「左右傅瑶仙已去了,何时入土又如何。想再见到她在你面前尽孝,尽管再留她在此三日如何?」慕莹生并不愿解释甚麽,亦不需何人相信,仅是不喜认定的生意无端没了。

傅之年与祁玉对视一眼,皆沉默无言。虽不致完全信此荒诞之举,可毕竟莫府乃大户人家,欺了他们也毫无好处。而慕莹生确是说到他们的心坎上。劳碌半生,不过是为抚养瑶儿成长,看着她嫁入好人家,年迈时孙子绕膝,如今白头人送黑头人,叫他们何以苍茫度世?

「莫公子,那劳烦你多担待小女。三日後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带瑶儿回家,让她入棺。」傅之年想了半刻,方撑着桌沿挺直身,转向莫临渊方向慎重道。「今晨多有得罪,请你见谅。我们十八再来。」说罢,祁玉上前扶着他,较来时更艰难缓慢地,越过跪着的沈君诀,一步步向大门走去。

「傅伯父不在敝府留下?」看着傅之年的右腿一瘸一拐的,左臂压在祁玉瘦弱的肩上甚是难行,眸眼不忍,出声问道。

「多谢了,我们还有事做,就此告辞。」

踩着磨得光滑的鹅卵石铺成的林路,傅之年夫妇回到盖於隐蔽郊野的屋舍,一切却恍如隔世。傅之年坐到倚靠门外的矮凳,拾起地上一枝长木块,握着刨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挑起两担一大早上山采的苋菜鲜菇,祁玉便匆忙赶往市集。

春都巷沿街小贩叫卖,人潮来往如鲫,祁玉翻出小木凳坐着,叫喊的嗓音哽於喉间,泪光点点,眼角不再有傅瑶仙娉婷的身影,午休时从宁昌扇铺挥汗小跑,手里捧着两块热乎乎的白糖糕,笑盈盈地喊她一声娘。

只盼三日後那莫府的小姐真能将她带回,即使半刻也好,再让她看看女儿的笑靥。

傅之年夫妇走後,坐下顺了顺裙摆,慕莹生瞅见客座上茶水无波,凉凉出声:「沈公子打算跪多久呢?」

「沈公子似乎隐瞒了与傅姑娘的关系?可我眼见的情深许许的沈公子可是傅伯父所说的负心郎?」如若沈君诀真娶了傅瑶仙,死亦当葬於沈家,她的爹娘绝不会寻到此处,更绝非不留情面地句句痛斥、字字诛心。

沉默良久的沈君诀凝睇着傅之年适才的位子,面无表情地缓慢站起身,语带忧伤道:「二位可愿听在下说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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