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棄子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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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那与李灏善同班的女孩所说,李灏善他一个礼拜都没来学校。如此高的缺席率真的没有问题吗?让我很纳闷。不只如此,这期间他一通电话甚至是一封讯息都没有传来,就这样杳无音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没有了我也继续好好生活着。我不免为在他心中自己的地位渺小而感到失落。

「为什麽无精打采的?」邻桌问我。今天我又把午餐分给了他。他名字叫承宣,坐在我旁边两个人成为邻居後我们才慢慢有点交集。

「在想事情。」我起身,椅子被我的脚向後撞开,发出了一点声音。中午时间到了,必须去图书馆。

承宣拉住我。「别去了吧,反正去了也是在睡觉对吧。」

「才不是那样…。」我叹气。「手放开。」

「今天就陪我吃午餐吧,我们去楼梯间。」

三年级的教室在最上面的楼层,也就是四楼,五楼就是顶楼了。明明三年级是最辛苦的年级,又为什麽楼层要设那麽高呢?每天这样走楼梯多累人啊。

後来我明白了,是因为楼层高,所以更与世隔绝,更安静,所以更能够专心读书的关系吧。

在楼梯最後通向顶楼那一段,有一个平台,像是所有楼梯间常有的那种平台,平台上有扇门,那就是顶楼的门,因为安全起见,通常都是锁上的。这个平台也於是乎根本没有人会来。

承宣和我并肩坐在那个平台上靠着墙壁,他一面啃着我分给他的午餐,一面抱怨了一堆他在补习班遇到的事情,我都是很敷衍的回应他。

「换你说,我会听你说。」他这样对我讲。

「我要说什麽?」

「你烦恼的事情啊,你看起来烦恼很多喔。」

「我为什麽一定要跟你分享我的烦恼?」

他嗯嗯嗯的发出声音一边点头。「没错,要不要讲取决於你,只是如果人有烦恼的话,说出来会比较舒服,而且倾听的人也能够给一点意见。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犹豫了一会,承宣的嘴没停过的一直咀嚼。他看起来好像真的不在乎,不管我讲不讲我的烦恼,他都过着一样的生活,就我所知他也不是那种特别八卦的人。

「那好吧。」我说。「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

他点点头表示他在听。我简单跟他说,我有一个朋友,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们特别合得来,最近他来住我家,早上醒来时却发现他一声不响地消失了,我完全联络不上他,然後他也没有来学校,自从那之後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多。当然我没说出来李灏善的名字,也没有提到他家里有些复杂的事情。感觉就是很单纯的朋友去住朋友家那种状况而已。

「我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也许我在他的心中根本就不重要,不然为什麽一声不吭的消失。」

承宣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通常,不会一个礼拜都不来学校吧?」他把饭团的垃圾揉成一球,塞进长裤的口袋里。「我觉得应该是他家里出了什麽事情。」

我摇摇头。「我就是觉得,就算是家里的事情,为什麽不愿意跟我说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一面,如果你老是要你的朋友不能对你隐藏任何秘密,要全部说出来,像裸体一样,这样才不好,很像控制慾很强的变态。」

「你才是变态…。」

我叹一口气,头往後靠在墙壁上。墙壁的最上面有一排用来通风用的正方形的透气窗,从那排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蓝色的天空。

「他看起来很孤单,所以我希望他可以多依靠我一点而已。」我这样说完,一朵云飘来,最後又飘过窗户所能见的大小,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好安静。

「如果他跟我们同一所学校的话,要不要直接去问他的班导师?」

「直接去问吗?」

「对啊,通常请假请一个礼拜那麽久,班导都会介入去了解到底发生什麽事情吧,这毕竟不是常见的事。」

「可是一般来说也不会随便透露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给我吧…。」

承宣皱起脸来,像是吃到了柠檬一样。「说的也是呢,那好像完全只能单方面等他联络你了。」

「万一他一直不连络呢?」

「那也总不可能像这样永远都不来学校上课吧。」

我们两个陷入短暂的沉默,外头传来飞机飞过的声音,低沉地划破云霄。

「你们没有共同朋友,是知道他的住处吗?」

我摇摇头。「我们认识没有很久啊,很多他的事情我都不清楚。」

「那样你却说你们很合拍吗?」

「嗯。」

「好神奇喔,像宿命一样。」

「宿命?」

「你们命中注定会相遇然後成为朋友,不像从小磨合个性的青梅竹马,而是当第一次见面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以前曾经在哪里碰面过一样。

姜靛宇,你看起来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只做好自己的义务,经常什麽话也不说的一个人坐在位置上读书,到中午的休息时间,就一溜烟地消失,时间到就回教室。那样子的你竟然会不停担心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不安的情绪都表现在脸上了,看样子你真的非常在乎他。」

承宣说完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再等等看,要我多相信对方一点,如果他也把我视为珍贵之人,那他就一定会回来找我。他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沾上的灰尘,谢过我给他的饭团。然後走下楼梯,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我独自留在那空荡的楼梯间一会,消化承宣刚刚说的话,沉淀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

宿命?我从来没思考过这种问题,但或许真如承宣所言,我和李灏善之间存在着某种注定的命运也不一定,既然存在的话,我是不是也不用担心李灏善不会再回到我身边。还有,如果他真的觉得我是很珍贵的人,那就不会永远离开我。他说他喜欢我,跟我在一起时充满安心的感觉,那就代表他会再次回到我的身边,对吗?这样去相信的我会不会太不自量力?

所以我决定,暂时不要去想李灏善了,时间一到,他自然会再出现於我的面前,所有我该做,还有我能够做的,只有等待和相信他了。

原本是这麽想的。放学的时候,有一个女生在我教室外等着我下课。那个女生是跟李灏善同班的学妹,也就是上次被我拦住的人。她站在距离我们教室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死死盯着教室内看,发现的同学议论纷纷,因为他们,我才发现她的存在,她正看着我。

放学後我背着书包走向她,问了她有什麽事情吗。

那个女生的眼神有点杀气,是很有架势的那种类型的女生,黑色长发绑了起来看上去相当俐落,像个女强人一样,脸上化着淡妆,嘴唇涂了不显眼的淡红色口红。上次没注意到的细节今天都注意到了,可能是她莫名出现的原因吧。

「我带你去找李灏善。」她突如其来这一句话让我傻在原地,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

「谁?」

「跟我走。」她说完转身就走,逼不得以我只好跟在她的身後。

她的马尾随着她走路的步伐而左右摆动,跟在她身後的我偶尔能够闻到像是水蜜桃之类的香气散发。不得不承认她是属於让我有好感的女生的类型,虽然个性比我想像中还要强势。

一路上她什麽话都没有说,走的路似乎是往车站的方向去。

「我们要去哪里?」她没有理会我。

我不死心接着发问。「你知道李灏善在哪里吗?他有跟你连络吗?」

那女生眼睛直视前方,像是完全听不见我讲话一样专注地向前走。

我叹一口气,乖乖像只狗跟在她身後。

良久,那女生自己开口了。「我叫多夏。」听见她开口我马上跟上前,与她并肩。那女生朝我这看了我一眼。

「我叫…。」

「我知道你是谁。」多夏说话的语气不大开心,像是在生气。「李灏善跟我联络了,我跟他说有一个男生在找你,他叫我今天带你去见他。」

「这样啊…。」

突然很失落,原来我在李灏善心中真的不是第一顺位,眼前这个叫作多夏的女生才是,她不但能够联络到李灏善,还知道李灏善现在的位置。我呢,我什麽都不知道,像个傻子一样在原地等待,独自一个人担心李灏善会不会需要帮助。好像傻子,不,不是好像,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只是因为李灏善那些话和那些充满柔情的动作我就以为自己是对他来说特别的存在,这种自作多情的心思的悲惨程度根本不亚於被恋爱冲昏头的小女生。

「我是李灏善的女朋友。」多夏说。「没什麽,只是跟你说一声而已。」

我点点头,脑袋觉得很胀,而且还觉得自己被莫名赏了巴掌,心情上的。原来他早就有女朋友了。

多夏对车站附近似乎也相当熟悉,带着我在高楼大厦内到处窜。我很少来车站附近,因为根本没有需要搭车的理由,平常学校徒步就能够抵达,假日也因为要准备学测而没有出去玩的机会。再说,车站附近实在是太繁荣了,开了太多家店,也倒了很多家店,然後再开新的一间。每次来这里,都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来一样,而且车站附近的犯罪率也比较高,反正,没有什麽特别的事情基本上我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在这宛如迷宫的地方左弯右拐,不久之後,多夏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下来。眼前是一家看上去有点老旧的连锁速食店,招牌有点泛黄还带着黑色污渍。墙壁上的磁砖也看的出来根本没有在打理。

「李灏善在里面吗?」我狐疑地问。

多夏摇摇头,用手指了速食店旁边有一处向下走的楼梯,通往某个地下室的地方。「他在那下面。」

多夏站在楼梯的顶端目送我,我回过头看她时,她背光的身影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她什麽话也没有说,动作也没有做,像是一块木板,僵在原地。

我继续带着犹豫的步伐往下走,沿着楼梯一阶一阶下降,手摸着油漆斑驳的墙壁,脱落的白色油漆後面是灰色又粗糙的水泥墙。头上的灯光昏暗,不用我说也知道这里一定是有好几十年那种程度的建筑。

我走到楼梯的最底部时,有一条长廊,在走廊的最後面有一扇门,站在这里我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从那扇门後面传出来的嬉闹声。

我越来越犹豫了。李灏善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多夏是不是在骗我,虽然想不到她必须骗我的理由。我抬起头向楼梯的顶端看去,多夏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就看一下就走,看一下李灏善在不在里面我就离开。我的步伐缓慢,朝着走廊最後面那扇门走去。每一步都让嬉闹声越来越大声,渐渐闻得到菸酒的味道飘散在不通风的地下室。我的心跟着沈到底,我明白这里不应该是我该来的地方。所以,就一下,看一下李灏善在不在就好。

门并没有完全被关起来,留了一个小缝,不像是刻意留的,应该是上一个人忘记而没有将门关好。我将脸凑到门缝前,观望里面的状况。我看见了绿色的撞球桌,听见了有人在打撞球的声音,球受到撞击後撞上了桌子的塑胶边框,进洞後滚落在铁架上的声响。还有音响在播着重金属乐团的音乐,混杂人群的交谈声不绝於耳。这种地方根本就是城市中治安的死角,所有错误和犯罪都像是以这种地方为源头而发生。

我没有看到李灏善的身影,我希望能够与他见上面,但是不要在这种地方。希望和不希望的感觉在内心中交缠,如此透过门缝观望了一阵子,我暗自庆幸李灏善「应该」不在里面。我期望他不会在里面。

但是又好渴望现在能够见到他。

正当我准备要放弃离开时,门突然刷一声被打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被一瞬间吓到愣在原地。

李灏善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裤子,朴素的打扮站在我的面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来了。」他的声音生冷死板,下一秒朝着我伸出手,拉住我把我拉进门内。

「等一下,很痛。」他拉扯我的手臂太过粗鲁,之前见到温柔的他像是另外一个人一样,消失了,一点影子都没有留下的。

他用力扯了我一下,我顺着他的力道撞到撞球桌,右边的肋骨传来疼痛,大概会有一大片瘀青了吧,我当下脑子出现这种不重要的想法。我疼到跌在地上,书包背带从肩膀上滑落。

地下室突然安静了,音乐被关掉了,没有人继续打撞球了,也没有人交谈,大家以我为中心围绕着我,看着我,盯着我,用他们的衡量标准审视我。

「他就是你说的那颗珍珠?」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声音发问。

「对。」李灏善回应那个人。

「你喜欢这种乖宝宝样的?」刚刚那个人说。

「多夏一定会很生气。」另外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

接着一堆人的声音此起彼落,话题都在我身上。

我用手扶住疼痛的右肋骨,另外一只手扶助撞球桌站起身子。「李灏善你在做什麽?」

突如其来对我使用暴力让我感到很错愕,这不像是他会对我做出来的事情,原本的他是那麽温柔,充满着烦恼的少年,为什麽现在会跟一群不良分子混在一起,然後做出像这样的事情?

会不会是他是被逼的?我不禁产生这种安慰自己的想法。一定是这样,他只是逼不得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要努力带他离开这里,帮助他逃离这些坏朋友。

「灏善啊,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努力想要牵起他的手,他退後了一步躲开我。

「不要靠近我。」他的眼神透露出厌恶,像是在看垃圾一样在看我。

「你怎麽了?为什麽你变成这样?」

他没有说话,在原地沉默着,他的眼睛很空洞,此刻看着我,其实又不是在看着我。

「哥。」李灏善用没有灵魂的声音开口。「我遇到麻烦了。」

「麻烦?什麽麻烦?我们先离开这里吧,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解决的。」

他的脸变的更加扭曲了,好像全五官都融在一起。「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他无奈地摇摇头。

「哥你根本不懂我身在什麽样的地狱,你还说你要帮我。」

「什麽…?」肋骨传来的隐隐作痛,但此刻我感觉不到那痛楚,李灏善对我那些酸言冷语所造成的伤害,更加让我受伤。他像是用汤匙,一勺一勺挖着我体内的心脏,那种疼痛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就算只是我痛苦的百分之一,你也承受不了,你一直以来都活在阳光下,那样子的你还说想要帮助我,不觉得有点太不自量力了吗?」

好像有千万只细针,扎着我的喉咙,同时又扎着我的胸口,想要讲什麽话来反驳李灏善,思绪在脑中奔腾,我却抓不住它们,变得什麽话都说不出来,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对我敌意甚重的曾经的朋友。

「你为什麽要这样讲?我以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带着哭腔回应他,声音很沙哑,发出声音的时候喉头很痛。

他摇摇头。「你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的痛苦就是一道鸿沟,你永远都没办法跨过那道鸿沟,了解我真正的感受。」

这时候在短短的一瞬间,我脑中浮现了很多光景。第一次遇见李灏善坐在图书馆的模样,那个青涩让人无法忘怀的脸庞。还有我们一起躺在月光下,说着俄罗斯娃娃和鲸鱼的话题,手在月光下游泳,我们靠着彼此睡觉。

那些事情,像是翻书页那样啪啦啪啦在我脑中一幕幕闪过,对我来说珍贵的回忆们,现在却成了一场笑话。这记重击让我晕眩,甚至快要站不住,我向後挨着撞球桌。

我不认识我眼前这个人,我不认识他,我不明白他为什麽转变这麽巨大,的确像是他说的,他的痛苦就是和我之间的鸿沟,我真的跨不过去,他也走不过来。他常常发呆,露出寂寞的表情,那些时刻,我都好希望我能够帮他分担一点他的痛苦,希望他依靠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脑袋却总是想着其他事情,不愿意跟我分享,总觉得离他好远好远,好像我真的从来就都不认识李灏善这个人一样。

但是我也是很真心的想要帮他心里的墙造一扇窗户,让阳光能够透进去,想帮他作一扇门,让他能够走得出来。想要拨开他的伪装,看里面他腐败的程度。

只是现在看来,我好像真的做不到了。在我们没见也没联络的时间内,他遇到了什麽事情呢?什麽事情让他内心的恶魔突然窜出来主导他了呢?他不说,我就理解不了他。

「每次看到哥你,我就更觉得自己是个很可悲的人,我的家庭分崩离析,你却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越是跟你相处,我就越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差距。」

「李灏善你是不是发生什麽事情了?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但他没有动作,依然站在那儿,用寂寞的眼神望向我。那眼神让我很受伤,我的存在原来从来没有帮助到他,反过来,还伤了他,我没有做错事,光是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个错误。

「你是珍珠的话,我该是什麽?大概只是被掩埋在沙堆中最最最底下的其中一粒沙子吧,根本没有人在乎我。」

那样说着话的他,我彷佛看见了,在一片融合全世界的黑之中,有一盏镁光灯,聚焦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孤伶伶地站在那灯照下来的范围内,好寂寞,我好想过去抱抱他,但是只要我跨出步伐,自己就会被黑暗吞噬。

脸颊觉得很热,温温的眼泪划过我的脸,我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头胀胀的,那些像万马奔腾的思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觉得,空空的,我这个人好像缺了一个角了,灵魂被某个人抽出来了,那个人摘掉灵魂中重要的元素,再硬塞回我的体内,使我有一种想呕吐的强烈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混乱,有太多事情同时发生,我先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发呆,然後有人推倒我,我跌在地上,头发被拉扯,脸被打了一拳,疼痛不间断袭来,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所见的画面没有色彩,我的存在也没有意义,像是在看动作电影放慢速度一样,一切都变得好慢,我看见了大家穿的鞋子,看见了被丢在一旁我书包上的学校刺绣,看见了某个人手指上的刺青。而之後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

像是睡了好几个世纪,迎来了夏初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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