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錯過 — 第二章

初到美国时,认识了沈艾琳。她是个外型抢眼的歌者,活泼热情,又同是国内来的留学生,常有较多共通的话题。

兴许是从未真心经营过一段感情,多年来,身边的女人总是来来去去。

只有她——沈艾琳,一直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友谊关系;也只有她,懂得在他情绪最低潮时,适时给予安慰。

沈艾琳,一个既聪明又有心思的女人。

年纪渐长,他打算在感情上稳定下来。沈艾琳的心意,他看在眼里,心里通透明白。既然不排斥她,便顺势而为,她成了他历年来唯一正式承认的女朋友。

二十六岁那年,他取得财经硕士学位,正想一展长才,开创事业,却被父亲一通电话紧急召回。

父亲一生争强好胜,贺敬廷深知,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拿起电话筒呼救。

老人家疲惫的嗓音略显粗哑,在海洋的另一端,娓娓叙说公司营运的险境,彷佛一颗苍劲的老松,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突然老了十几岁,身为长子的贺敬廷,心中不舍,更责无旁贷,立马飞奔回国。

甫抵家门,他便安排与程氏企业的老板见面。精明干练如程老,绝口不提最终目的,只是针对公司的缺失、经营的理念,询问他的看法。

一场接风的酒席并不如表面欢愉,贺敬廷万万没想到,自己是被骗去秤斤论两,评估有多少投资价值的。

为了解决财务危机,父亲竟然接受对方离谱的条件——要他以结婚为前提,跟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交往。

他,自负到不可一世的男人,而今沦为贱卖的商品,孰可忍?孰不可忍?

更有甚者,他们还趁人之危,以低於市价的金额,出资买下公司一半的股权,堂而皇之地伸出巨掌,将父亲毕生的心血纳入口袋。

如此恶毒的行径,除了令贺敬廷愤懑难平,更对这位富家千金反感至极。

从小到大,父亲总是替他打算,倾注一切资源栽培他,企盼他成为优秀的商业人才,以光耀门楣。

但是,父亲为人海派,心眼又少,在尔虞我诈的商场里打混,难免被人算计,他担心公司迟早会陷入财务困境,所以鞭策自己毕业後尽快闯出一番事业,以便接续家业,让老人家提早退休。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对方手段太高超,把一向老实的父亲骗得团团转?还是他被逼得乱了方寸,脑子不灵光了?怎会狗急跳墙,卖了赖以为生的根基,还拿儿子陪葬?

这种危机应变的处理方式,令贺敬廷大感意外。

婚姻大事,关系到他ㄧ生的幸福,任他如何孝顺,也断不可能言听计从。

一脚踏进家门,贺敬廷便忙不迭地开口。

「你不该答应这种割地赔款、毫无尊严的不平等条约。」尽管内心波涛汹涌,他仍维持一贯的平稳语调,不愿激怒父亲。

「利弊得失我都衡量过了,对你的未来绝对有好处。」贺老喜孜孜地盘算着,这桩婚姻於公於私,都是一件稳赚不赔的生意。

「爸,你是不是被人骗了?」不相信父亲会拿他的终身幸福来算计利弊,「都什麽时代了,怎还有人以婚姻作条件交换?难道他家女儿丑到嫁不出去?还是她有令人不堪领教的公主病,脾气坏到没人敢要?骗走你的公司就算了,还让你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当别人都是白痴吗?」

他若想娶个有钱有势的女人,随手一勾,可以排队绕满整个学校操场;为了营私谋利,放低姿态去取悦女人,简直是在践踏他的尊严。

「说那什麽鬼话!只是去相个亲,比较看看,难道也不行?」一向听话的儿子竟然在他落难之时,火力全开,拐弯抹角地讽骂他,令贺老胸中一把恶火直往上窜。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何须多此一举?」这对父子,活像是照镜子,脾气、个性全是一个样,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你若打算娶那个姓沈的,也得看看我同不同意。」这小子目无尊长,贺老脾气一来,决定跟他杠上。

他可不是意气用事,一把年纪了,也算阅人无数。

几年前,沈艾琳曾经以拜访之名来探地盘。

她衣着鲜丽,满嘴甜腻,一脚踩进贺家就急於对每个人巴结逢迎,心机城府太过深沈,他不喜欢。然而,碍於她跟儿子只是朋友关系,他也不便多说什麽。

但是儿子最近透露两人正在交往,贺老着实感到不稳妥,巴不得他们尽快分开。

「爸,我已经成年了,要跟谁结婚,并不需要徵得你的同意,你的公司要拱手让人,我没意见,但是我的婚姻,我自己选择。」贺敬廷纵使内心气怨交加,语气仍旧尽可能地轻缓,以降低父亲的怒气。

「你说什麽?给我再说一次?」儿子的轻声缓语,显然并不奏效,一向孝顺的儿子,说出悖逆的言辞,贺老听来格外刺耳。

「我说,我已经成年了。」他说得理所当然。

贺老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儿子竟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根本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他怒急攻心,冷不防地一掌劈向儿子。

贺敬廷也不是颗好吃的软柿子,手臂格举,迅速挡下。

老人家一把怒火无处消,顺手捞起桌上的瓷杯,砸向地面。

「碰!」地一声,细瓷碎砾洒了一地。

「哥!」

「老伴!」躲在厨房里竖耳倾听的贺母和女儿,闻声赶至,各自拉扯一方,阻挡两个男人的冲突。

「那女人有什麽好?哥不想娶,干嘛一定要勉强他嘛!」贺玉玫忍不住出声。

贺家一向重男轻女,身为唯一子嗣的贺敬廷,囊括父母所有的关爱,对妹妹反而生出维护的义气,成长过程中,两人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妹妹出声相挺,他并不意外。

「你闭嘴!男人在说话,女人家懂什麽?给我站一边去。」贺老端出大家长的架子,喝令闲杂人等退开。

贺玉玫嘟砸着嘴,对这位即将与哥哥相亲的程家千金越发不屑,只要是哥哥讨厌的人,她就不欢迎。

贺母摇摇头,不敢置啄,拉着女儿离开。虽然她也很不以为然,但她向来以夫为天,不曾多言,再多的怨气也只会往心里搁。

「喝了几年洋墨水,怎样?开始嚣张啦?行,行,你真行啊!」拿儿子没办法,只能咬牙切齿、横眉竖目。

「爸,讲点道理好不好?」

他无意与父亲针锋相对,但是,毕竟是婚姻大事,怎能坐视自己的选择权被剥夺?

两方无言,静默片刻之後,贺敬廷见父亲的情绪渐渐和缓,便改用温言软语,试着跟他沟通。

「台湾这麽多中小企业,倒闭也不是新鲜事,体质不好的公司,不如尽早收掉,免得越赔越多,这是我的衷心建议,你没必要答应这种不平等条件。我有信心,如果自己创业,一定能闯出一片天,为何非得强押着我,娶个不爱的女人?」贺敬廷语带委屈,想要动之以情。

儿子的个性吃软不吃硬,他差点忘了,於是贺老也软了声。

「唉,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能力,而是社会现实,创业若没有资金做後援,任凭你有再大的本事,都是空谈。」

「我跟几个朋友正在美国筹备新公司,小本金额不是问题。」

「儿子啊!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胼手胝足奋斗了多少年,才有贺氏企业今天的规模,这绝对不是一句话,说收就能收得起来,银行贷款和厂商的欠债怎麽还?那些价值上千万的机器,若脱不了手,要放哪儿?几十个员工背後有几十个家庭,这些千千百百的人,让他们何去何从?再说,那些年纪大的元老,都跟我们打拼几十年了,他们在我们公司奉献了一辈子,这会儿让他们卷铺盖,上哪儿找工作去?我们不能只顾着自己,这是企业的社会责任啊!」

贺老一句话,道尽满腹辛酸,堵得贺敬廷哑口无言。

「程家这女孩长得清清秀秀,家世背景又好,再说,不就是吃个饭吗?不试试看,怎会知道不适合?」见儿子不语,贺老赶紧加码游说。

「这种饭局我恐怕很难消化。强迫式的推销,摆明了,就是逼婚,你早就打定主意,吃不吃都要买单,不是吗?」他感到极度无奈。

「我养你这麽大,几时求过你?贺氏是我毕生的心血,若不是靠着它养活我们一家子,你能有这麽好命出国读书吗?爸年纪大了,希望你能为这个家多担待点儿。你所做的一切,将来也都是你自己的。」贺老搬出哀兵政策,试图打动儿子。

贺敬廷心忖,即便他再怎麽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其他金援,眼下若没有大笔资金挹注,贺氏企业的困境恐怕很难善了。

毫无疑问的,妥协是解决燃眉之急的唯一法门。

但是,若因此认为他可以任人宰割,那可就大错特错!男人若没有一点城府,如何能成就大事?

「对方与我素昧平生,为什麽偏偏挑上我?还开出这样的条件?」制敌之前,他得先摸清对方的底细,以制对策。

「听说,她是你的学妹。」没料到儿子会有此一问,总不能将他心中的想法据实以告,贺老搜寻着脑中有限的资料,找个最不会让他反弹的答案。

「学妹?」他嗤之以鼻,冷笑出声,「我有千百个学妹。」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暗恋他的女人一大堆,学妹也能算得上关系?

「让我考虑几天。」淡漠的回应看来像是初步妥协。

贺敬廷习於掌舵,凡事必定计划周详,笃定自己的人生目标,勇於实践,他是个理智的男人,从不曾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爱得天翻地覆。

这天外飞来的插曲,并不在他的人生规划范畴内,父亲已然被鬼遮了眼,说破嘴也无济於事,他只能自救。

所谓两权相害取其轻,衡量眼前的情势,接受安排,将计就计,不啻为一个好计谋。

娶她,可以。

他暗下决心,只要公司步上正轨,借款偿清,他会想办法甩了她,让始作俑者的程家知道,贺家也非省油的灯。

在他的想法里,联姻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毫无情分可言。

采取卑劣的手段来对付卑劣之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刚好而已。

可惜,他从未想过,事情的原委并非如他所想。

也许是他骨子里太过自负,看待事情难免失之偏颇,事情还没起个头,便已先入为主的下了定论,以致於一步错,步步皆错。

程欣蕾虽然生在富裕之家,父母兄长皆视她为珍宝,呵护备至,却从不恃宠而骄。生活琐事向来不假他人之手,乖巧懂事的个性,在亲友间是出了名的。

这几年来,身边不乏热心的三姑六婆,上门提亲介绍,但是,每每出去约会个两、三次,便告无疾而终。

追究再三,这小妮子才怯怯地说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

「他们都像是迫不及待要把人吃掉,我不喜欢。」

其实,这合该是正常男人的反应。

程欣蕾虽非美艳绝色,却有一股涉世未深、清新脱俗的气质,加上骨架子纤细、皮肤白皙,外型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女,稚嫩可人。

眼见别人家的孩子,十几岁便大谈恋爱,情史辉煌,反观自家女儿,已然二十好几,却一个男孩也看不上。两老开始担心,她再这麽挑剔,恐怕会成了嫁不出去的滞销货。

这天,程父在饭桌上闲聊,谈起同是建材起家的贺氏企业,正面临财务危机,到处向人借调金钱。

打小对企业八卦不感兴趣的女儿,这回可是反常的竖起耳朵聆听,甚至还主动关心贺家,希望父亲能伸出援手。

一问之下,女儿马上脸红,原来他们读过同一所学校。

「我们是朋友,以前学长还……还蛮照顾我的。」为了让父亲帮贺家度过难关,程欣蕾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

「是喔。」母亲意有所指,笑眯眯地看着女儿。

「骗鬼呀?依你的个性,连跟男生说话都会脸红,哪来的男性朋友?说实话,你暗恋人家吼?」哥哥程子谦促狭地捉弄她。

「你乱讲!」心思被看穿,她更止不住脸颊窘热。

「那你干嘛脸红成那样?」程子谦忍住笑意,再度逼进。

她心虚的眼神漂移不定,不知如何反驳。

「程子谦,别再逗你妹了。」程父软声制止後,趁机帮女儿上一课社会学。他这女儿从未吃过苦,想法着实单纯。

「两三千万对我们家而言,虽不是问题,但咱也不是什麽豪门世家,若只是泛泛之交,那可得好好考虑清楚,万一他们没有偿还能力,钱可是会要不回来。」

「喔……那爸爸是不是可以依我们自己的能力,多少借给他们一点?」

「你这麽想帮他们呀?来,告诉爸爸,为什麽?」他对女儿招招手。

程欣蕾像个小娃儿般,侧身坐到父亲腿上撒娇,但臻首低垂,一迳沈默。

「爸,我看您俩老赶快做主,将她许配给贺家当媳妇儿,这钱就当是嫁妆吧!」程子谦戏谑地道。

「哥最讨厌了啦!」小妮子不依地跺脚,丢下一句话,一溜烟地躲上楼去,後头随之传来家人的哄堂大笑。

女儿的心思昭然若揭,令两老乐不可支。

终於有个男人能压倒群雄,让不开窍的宝贝女儿动了凡心。他们都想知道,这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程家教育孩子一直奉行着,儿子要磨,女儿要宠的圭臬。

对两老而言,女儿可是心头肉,看不得她哭,舍不得她失望,就差没摘下天上的星星给她当玩具,更别说选对象这种天大的事情,当然要帮她掂秤着,只要对方人品不错,总要想办法让女儿如愿。

程欣蕾上楼後,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翻飞的记忆瞬时涌上心头。

八年了,贺敬廷应该不会记得她吧?严格说来,他们不算认识,但一想到和贺敬廷在废弃工寮的那次接触,她的心霎时烘热了起来。

高中时期,贺敬廷就像个明星般,受众人追逐。不论是学科比赛或运动,学校的金榜上,永远不缺席。

他的丰功伟业,和非凡的气质,在几个知名的中学里,早已名闻遐迩;就连当时念国中部的她,都对这位学长的事蹟耳熟能详。

凡是女孩子皆以能得到他的青睐为无上光荣。对她而言,他是个遥不可及的暗恋对象。

当时若非听到混混要寻仇的对象是他,她也不会鼓足勇气涉足险地。

不过,有勇气做的人,倒没有勇气承认自己花痴的行为。

因为她心里明白得很,众人注目的他,一言一行动见观瞻,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少不了被放大检视,甚至恶意大肆渲染;而她只不过是个害羞内向的小女生,一点儿也不想卷入风波,所以刻意隐瞒学妹的身份。

她非常害怕,同学若发现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乖乖牌,居然会与万人迷的偶像接吻,那些羡慕嫉妒又鄙夷的口水不把她淹死才怪!

与他的接触的分分秒秒,那种慑人心魄的感动,一直令她无法忘怀,以至於在往後几年的岁月里,深种了对他的思念,或许因为这样,才致使她迟迟无法接受别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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